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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论文范文 原创主题:叶西纳玛神山下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1-19

叶西纳玛神山下,本文是关于叶西纳玛神山下类参考文献格式范文与叶西纳玛神山和西纳有关论文如何写.

陈霁

山神在上

这里是川北,平武.车出西门,在涪江峡谷的断崖绝壁边沿蜿蜒而上,一头扎进岷山深处,直奔白马部落.

在群山推拥之下,一座巨大的寨门由远而近.门楣上高挂着部落的图腾,巨大,狰狞,非人非兽,让人触目惊心.寨门后面,一座怪石嶙峋的圆锥形山包耸起,积雪像是它的盔甲,在蓝天下银光耀眼.我知道这就是叶西纳玛——白马人,包括九寨沟和甘肃文县的白马人,都视之为至高无上的的总山神.

白马人都说,叶西纳玛本是文县那边的神仙,住在达姆河边.那天,他去峨眉山参加神仙聚会,路过白马时,遇上,山洪泥石流正在毁灭白马人的家园.大灾大难,触动了他的大慈大悲,于是停下来,与风雨和山洪搏斗,让山不再崩塌,雨落不进寨子,所有白马人都转危为安.叶西纳玛只顾救人救难,却忘记了继续赶路.等到黎明鸡叫声起,他再也走不了,于是,就变成这座山头,永远在这里保佑白马人.

叶西纳玛领导的神界,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他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神山,天衣无缝地管理着白马人的精神世界.一个寨子一般有两三个神山,多的达五六个,甚至更多.叶西纳玛神山所在地伊瓦岱惹村,就有十几座神山.当然,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个主神,其余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个方面.不同等级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的牺牲,就像不同级别的官员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寨为例,桑纳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鸡;洛乔戈管牲畜,盖西坡若管健康,它们只能享受鸡蛋;而享受牛羊,当然只能属于最高领导叶西纳玛了.

山神无处不在.过去,不要说伤病、灾害、红白喜事,甚至耕地、打猎、砍柴,都要敬山神.另外每年的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一,正月初五到初六,以及正月十五,更是白马人一年中最重要节点.一个民族,他们的情感,都在这个时候集中释放.许多的规矩,许多的仪式,许多的细节,都随叶西纳玛的手势起舞.

山神叶西纳玛,对所有白马人而言,都是人生最大的背景.父母给孩子们的启蒙教育,常常与叶西纳玛相关.从神山经过不能高声喧哗,不能朝神山扔石头,不能上去游玩,更不能挖野菜、捡柴.这些都是红线,是铁的戒律.当然,还有反面教材相配合:那些上山砍柴、打猎、烧火取暖的,无一不受严惩:轻则大病一场,元气大伤;重则打猎坠崖而死,甚至让泥石流掩埋全家.

神山是白马人的禁区,神圣不可侵犯.那些年,这个秘密,似乎连野兽也知道.这一带的盘羊、青羊们,被猎人撵急了,常常直奔神山.一旦进了神山,它们等于是进了一个叶西纳玛亲自划定的安全区.喘着粗气的猎人,只能远望着它们在神山悠然吃草而无可奈何.

山神当然住在神山,还可能偶尔现身.无意中看见了山神现身的是有福之人.但是,必须坚守秘密,否则将大祸临头.

距我们最近的故事,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拉果.

一天,他去寨子背后的山上砍柴.走出寨子,朝对面的叶西纳玛神山不经意地一瞥,在雾岚的影影绰绰中,他突然看见一座石头的宫门山林里若隐若现.他以为是幻觉,揉揉眼,再看.这次,他不但看见了宫门,还看见一些人正从里面鱼贯而出,到草坪上跳起圆圆舞来.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神秘的山神之舞,天机不可泄露.不久前,寨子里有一个放羊的孩子,也是撞见了神山上这样的一幕,很惊奇,回家就给父母说了,第二天就摔死在山上.傍晚,拉果背着柴捆走在回家路上,忐忑不安,就一路上反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但是,他心事重重,晚上喝起闷酒,不知不觉将自己灌醉.醉汉拉果就没有了忌惮,变得口无遮拦,白天所见被他当做一般的稀罕事儿让老伴分享.两天后,他在家门口平地跌跤,中风而死.

叛逆者

山神叶西纳玛,尽管至高无上,还是有人大胆向他挑战.

他就是索尼.

1953年,小羊倌索尼十三岁.他和同寨子的羽西手执羊鞭,站在山坡上,看着一乘滑竿从大路上匆匆走来.他们一共四五个人,两人抬着滑竿,两人紧紧跟随.经过神山时,一阵风来,滑竿上的白被单被掀开一角,露出个穿着红绸子的人.一只吊在滑竿上的大红公鸡,似乎受了惊吓,扑腾了一下,尖叫出声.但是,滑竿一刻也没有停留,他们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厄里.

索尼们并不知道,滑竿抬的是个死人,是几天前一跺脚白马就要抖几抖的大番官杨汝.不过,穷孩子们只对那身衣服好奇.亮闪闪的红绸子,他好有钱啊.

索尼更不知道,杨汝的时代,就这样在他眼皮子下一去不返.千年不变的白马,即将天翻地覆.

这时候已经是新中国了,一批白马青年被送去了南充的革大或者西南民族学院学习,开天辟地,白马人作为一个民族开始识字.这批人,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将成为现代白马的奠基人,从土司王老爷和番官杨汝手上接过权力.

索尼还小,当然赶不上这个节点.但是,这里面有他未来的姐夫.姐夫是番官之后,但是父母双亡,地位、家产全部洗白.新中国建立,重新洗牌,孤苦伶仃的孤儿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他从白马起步,长期主政白马,官越当越大,成为无可争议的白马之“王”.他在白马人心目中几乎是一个完人,包括曾经饱受磨难的白马“牛鬼蛇神”们,也对他怀有敬意.索尼的姐姐也较早地参加了工作.父亲早亡,母亲是瞎子.作为老大,姐姐很照顾三个弟弟,她也有条件照顾他们.

于是,1956年改革中脱颖而出的积极分子、民兵队长索尼,逐渐成为白马第一牛人.

索尼有一手好法.白马男人人人打猎,好法有的是.但是索尼是民兵队长,又有在白马当领导的姐夫,就有了成为牛人的可能.他的好法被推荐到了县里、专区和省里,一路打靶,成为出席全国民兵代表大会的神.

1960年,索尼从北京挎着一支崭新的半自动回到白马.很快,他当上了乡武装部长,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民兵.她也是神,参加过绵阳地区的民兵比武.

索尼那支的托上印有一个“赠”字.白马人人皆知,那是送索尼的.也有人说是周总理送的.总之,这是一支来自的.索尼高不足一米六,不敦笃,还是文盲.但是一旦挎了这,他就像御前侍卫挎了御赐宝刀行走民间,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精气神.

天天挎出行的索尼成为白马一景.的准头好,声音清脆.从此,白马经常可以听见清脆的声.声响时,那一定是索尼在组织批斗地主富农.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冷不防索尼端贴着他们脑壳*啪打出一个连发,惊得他们脑袋一缩,不由自主地摸摸脑袋还在不在.

开会的序幕,通常就这样由他拉开.那时有的是运动,有的是批斗会,就少不了索尼的声.

有人对他不屑.一天,索尼在王坝楚的小酒馆里和此人不期而遇.他借着酒劲,似笑非笑地说,信不信老子毙了你?面对着黑洞洞的口,没有谁敢不信,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哼一声.

从此,索尼人人敬畏,没人敢惹.

这天,索尼斜挎了,打着酒嗝,走在从乡政府回家的路上.

他家在叶西纳玛的旁边的雅日块.路不算远,但也要走将近一小时.这时,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从后面开过来了.他不看也知道这是伐木厂的车.车子接近的时候,他挥了挥手,要搭车.但是,不知是不是司机没有注意到,反正车子没有停下.

他很生气,举,朝车子上方开了一.车子还是没有停.

他火冒三丈.妈!老子马上打电话开除你狗日的!

一路骂骂咧咧,到家,他依然余怒未息.往常,遇到这种心情太糟的时候,忍无可忍,他就下令开会.篝火点起来!革命歌曲唱起来!把那些地主富农抓起来!批斗会上,既文斗,也武斗.他喜欢这种游戏.他一般不直接动手打人,而是指使民兵.只有查拜例外.他曾经给大头人查拜放过羊.查拜曾经骂过他,所以,查拜即使是政府养起来的统战对象,他也打过.

但是今天,他想到了一个新的斗争对象,那就是山神叶西纳玛.

叶西纳玛是白马最大的封建迷信,所以他对它,就像对那些地主富农一样充满仇恨.

他曾经故意在神山上砍烧火柴,故意将神山的老久树砍来烧炭,故意组织人在神山将落叶烧灰,积肥.

斗人,斗山神,让他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快感.

当然,普通老百姓是不敢冒犯山神的,他自己当然也犯不着亲自动手,就像他一般不亲自打人一样.最好使唤的是地主富农.他们怕山神,但是更怕索尼部长.强迫他们代替自己出手,干祖祖辈辈没人敢干的大事,让他们夹在威严的索尼和同样威严的山神之间,那种精神的折磨和煎熬,让他很享受.

今天,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坐在火塘边,索尼端着酒碗对老婆沙玛早说,我家修房子不是还没有备足木料吗?我明天就喊那些地主富农给咱们砍树去.

在哪里砍树?

就地取材.老子要把叶西纳玛神山那棵神树砍了.

沙玛早吓坏了,说神树你也敢砍?

索尼朝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一阵酒,把嘴巴一抹,说1953年,伐木厂刚刚组建那阵,他们劳改队的犯人就在神山上烤火,引起大火,烧了大片林子,又怎么啦?现在伐木厂到处修路,天天放炮,难道他们没有炸神山?

沙玛早无奈,连夜去找阿爸蒙泽.

蒙泽是白该,也住在雅日块.听说女婿要砍神树,晴天霹雳一样,让他惊骇不已,似乎末日来临,地狱之门即将打开.他立刻丢下饭碗,出门就是一路小跑.见到索尼,他先是将神树如何的神圣、砍神树的后果是如何的可怕苦口婆心地说叨了一番,劝女婿住手.但是,尽管他说得唾沫横飞,索尼却不屑,说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你脑壳里净装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索尼刀不入,蒙泽痛心疾首.在大吵一架之后,蒙泽摔门而去.

第二天,几个地主富农带着斧子锯子,被武装民兵带到了叶西纳玛山上.任务很简单,但是意义很重大:要拔掉白马封建迷信最大的根.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很冷.来到神树下的地主富农们,一个个腰拴麻绳,袖着双手,吊在鼻尖的清鼻涕在大风中缕缕如丝.神树是一棵千年云杉,距离索尼家不到一百米,但长在悬崖边的乱石上.千年落叶,在周遭层层堆积,厚达两尺.大家围着八人方可合抱的巨树,左看右看,仿佛一个人要啃一个盆大的瓜,无从下口.

神树的枝柯在大风中尖啸,像是在厉声说着什么.富农饶西提着斧头,眯着眼睛仰望头顶,神树树梢扫帚一样将天空打扫得碧蓝.他转来转去地看天上,却在崖边一脚踏空,坠下崖去,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死了.

现场马上炸了窝,但是索尼处乱不惊.他让惊恐不安的地主们拖走了饶西,就像拖一只坠崖而死的羊.大家脸色死灰,面面相觑.但是索尼心硬如铁,短暂的骚动和停顿之后,他下令继续.地主富农们战战兢兢,暗自祷告,叶西纳玛啊,您要看清楚啊,我们是被索尼逼的呀,您要报复就报复强迫我们的索尼吧.

第一斧子砍下去时,索尼也心虚了.但是,他知道不能动摇,他必须在人前保持说一不二的威严和顶天立地的形象.他只好悄悄给叶西纳玛说,山神啊,不是我要砍你的树,是我老婆沙玛早成天闹着要修房子,我也没有办法啊.

索尼亲自督战.先是去伐木厂借来一把马锯.这是割板材的专用工具,只有一根锯条,一巴掌宽,两头带把,加起来有两米长.但是,它依然啃不动过于巨大的神树.于是,索尼只好让地主们在悬崖边搭起架子,让他们围着神树,在不同的方向上抡起大斧猛砍.

梆梆的伐木声第一次震撼着神山.地主们累得汗流浃背,两手血泡,索尼也还嫌他们不卖力.如同蚂蚁啃骨头,七八个人忙活了两天,好不容易才将神树放倒.

树实在太大.倒下的主干,按房料规格锯成了15段,根部一段横在地上竟有一人高.八个木匠从各个寨子招来.主人家并不管吃喝——他们算是由生产队派工,无偿为索尼部长干活.巨大的马锯,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两把马锯,两人一班,起早贪黑地轮番作业,将大树锯成楼板,以及梁、柱、檩等房料.

料备齐,索尼一鼓作气,接着修房子.他要在新房里过年.

还是那些木匠,还是那些地主,依然是免费的劳动力.打地基,立房架,盖杉木板,最后打土墙.这些都搞定之后,再在室内的土墙上贴上木板.传统白马人家的房子都是三层:一层是圈牲畜圈舍,二楼是卧室,三楼是储藏室.索尼当然不必养牛羊,所以一层的圈舍就免了,一楼直接是火塘、卧室和客房,二楼依然是储藏室.总共六个房间,并不显得高大.但是,因为木料好,工匠们又不能不认真,房子盖得漂亮,看起来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身份不凡.

新房落成,神树锯成的房料还剩了好些.

索尼得意洋洋,在家请了几次客.但是,老丈人蒙泽无法容忍索尼的无法无天,绝不登女婿的门.但是,砍神树,这个事情玩得实在太大了,即使决裂,女婿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觉得自己还是会摊上一份.何况,沙玛早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女婿冒犯山神,毫无疑问也会连累到她.于是,在树倒之日,他就在树前杀羊祭山,念经一天一夜,请求山神叶西纳玛饶恕.接着,他在神树的树桩周围补种了十几棵云杉.神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乱石,新栽的幼树很难成活.但是,蒙泽坚持不懈,不断补栽,天天挑水浇灌.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栽活了两棵云杉.

蒙泽的自救似乎很有效,他一直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当年就醉酒而死,一个在次年冬天滑冰玩,哧溜一下溜到了断崖下,成为残废.

那几个可怜的地主,也在随后几年陆续死去.

最可怜的是沙玛早.

搬进新房不久,寨子里有人看见沙玛早脸色不对,蜕皮,眉毛也脱落了.悄悄提醒索尼,你应该让沙玛早去医院检查一下,怕是害癞(麻风)啊.

索尼大怒,以为奇耻大辱,提了将此人撵了了个鸡飞狗跳.从此,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多嘴.

沙玛早从此闭门不出.即使偶尔在寨子里现身,必然早将状如鸡爪的双手缩进袖筒.

沙玛早漂亮,老公又是领导,吃香喝辣,打扮光鲜,不怎么搭理人,是大家心目中的冷美人.现在,她躲在砍神树修建的新楼里再不出门,就像蜗牛将肉身缩回壳内.

改革开放以后的索尼地位一落千丈.他还是背着那支,要么踉踉跄跄走在回家的路上,要么是抱着醉卧路边,鼾声如雷.

索尼心烦.不过,他再心烦,也无法再将哪个地主富农拉出来随便斗争.烦到极点时,他只能将口对准路边的狗.但是,现在,狗也不能随便打呀.出膛的瞬间,他只好将口一抬.一声响,回声在夺补河峡谷里被成倍放大.狗惊叫着,夹着尾巴飞也似的逃窜,引起远远近近的狗都惊恐地叫成一片.从此,白马的狗好像是统一接到了通知,见了他就躲.

心烦,酒是唯一的解药.

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少.他只有拿自己的工资买酒,隔几天就要去王坝楚提一塑料桶酒回来.当工资也无法满足他的酒瘾时,他就打起了二弟纳吉的主意,指使人揭瓦,将纳吉家的和金银首饰洗劫一空.

种种迹象表明嫌疑人就是索尼.

但是这个大哥死猪不怕开水烫,不但不买账,而且还恶言相向.身为派出所所长的纳吉哪里能够容忍这个?他亲自请来巫师主持,聚齐三兄弟,在山神面前发了毒誓.结果,先是索尼,再是纳吉,接下来是小兄弟纽基,一个接一个地被肝癌夺命.

三个兄弟次第而去,成为白马的一个经典故事,涵义非常丰富,引发的讨论经久不息.

关于沙玛早,医生格绕珠是索尼之外的唯一知情人.他第一次被索尼带进家门时,沙玛早的十个手指头早已全部脱落.他治好了她患处的溃疡.但是,她死要面子,讳疾忌医,不愿出门.多年来,他只能定期登门,送药,检查.他现场刮片,取她少量皮肤组织的液体沾在玻璃片上,烤干,送县医院化验.

索尼在世,她就已经是个活着的死人了.男人养她还不如别人养一条狗.索尼死后,她立刻陷入绝境.她双手只剩下两个秃掌,鼓槌不像鼓槌,木铲不像木铲,捧起饭碗都困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本来就觉得生不如死,于是绝食,拒绝亲戚的送饭 .

那天,格医生再次前往她家.没有来得及再次治疗和检查,却刚好赶上给她办丧事.她死于索尼死后的第九天.

白马人死后,是要由儿子背进坟山的.沙玛早没有后人,加之又是麻风,因此背尸的问题把干部和亲戚们都小小地为难了一下.最终,还是花了二十元钱、两瓶酒,找到寨子里的傻子米戈把她背进了坟山.在格医生的指导下,人们挖了一个深坑,拉来一车石灰,覆盖在她的尸骨上,然后厚土掩埋.

索尼来去如风.漂亮的沙玛早命比纸薄,薄得让这个男人轻易地席卷而去.

格绕珠医生

多年以后,格绕珠对他和白雪早最后一次回家,记忆依然鲜活,包括细节.

那天,他们各自背了个背篼.他背着小儿子玉林,她背着一桶蜂蜜酒.两口子不紧不慢,走在夺补河边的林区公路上.

他们是从稿斯瑙——白雪早的娘家出来,回厄里的乡卫生院.

这种回家,有点像那时的当红歌星朱明瑛唱的《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了个胖娃娃.虽然他们是两口子同行,与娘家是反方向,细节也与那首歌唱的不尽相同,但味道还是差不多的.只有他们这样的恩爱夫妻,才能够演绎这首歌的意境.大女儿雪美,七岁;二儿子朝威塔,四岁;小儿子玉林,一岁多.几年来,孩子们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背在背上,一次次地在这条路上走.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回家.

那时的夺补河,还没有进入华能集团的视野.因此,梯级电站之前,河水也还没有被截流进水库、引进山洞,河床自然也没有干涸.它还像千年以前万年以前那样汹涌.水面不宽,但水量丰沛,有澎湃的力量,像一条活力惊人的野生动物.即使海拔已是二千多米,河水冰冷刺骨,河里还是有少量的鱼类生存.其中一种能治胃病的沙莫鱼,汉人叫羌活鱼,栖息在河边回水处,两三寸长,差不多就是缩微版的娃娃鱼.他们小时候,都抓过这东西,六元一斤,卖给供销社补贴家用.

时令是中秋之后,在白马已经入冬.夺补河两岸依然是迷人的秋色.满谷的金黄夹杂着酒红,一浪一浪地推向远方.荞子早就收割,白菜已经砍光,空余肥厚的黑土,一块一块,被粗拙的木栅栏围着.一些牛,一些马,吃着留在地上的白菜老叶和青葱的杂草,快乐地甩着尾巴.

这是别具美感的风景.

他毫不怀疑,他们两口子,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走到老得走不动为止.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大雪的早晨,稿斯瑙寨.那一刻,年轻的格绕珠医生几乎通宵未眠,刚从老支书章称家出来.

头天晚上,格医生睡前在看一本《实用内科学》,不觉已过*.刚躺下,入睡,房间的门被擂得山响.他一惊而起,披衣开门,一股猛烈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卷了进来.借着地上大雪的反光,他认得来人是稿斯瑙村老书记章称的儿子鲁嘎.他说不得了啦,阿妈索曼肚子痛,痛得在地上打滚.

救人要紧.只一分钟光景他们就出发了,他边走还在边扣衣服.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夜诊,老天爷像是特别要考验他,选了这么个风雪之夜.

雪真大啊.带着冰粒的雪花石子一样往脸上扑打,生疼.但脸上很快就变得麻木,泥塑木雕一样没有了感觉.天昏地暗,远山近树混沌一片.简易公路早就没有了车辙.积雪没入小腿肚,好不容易踩实了,却像踩在沙漠一样软塌塌的,嘎吱嘎吱,使出去的力气立刻被没收了一半,特别累人.神跟坝,癞子湾,风包嘴,这些地方都是风口,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推得倒退回去.大衣、毛衣几层,看起来是几道固若金汤的防线,但寒风依然如入无人之境.耳朵几乎要冻掉了,鼻尖已经冻硬了,到鸡叫,他们才走完那十几里路.

早晨,经过打针、服药之后,待病人病情稍微稳定,他决定马上送伐木厂医院——那时伐木厂还在,他们的医院实力甚至超过县医院.担架出门的时候,不远处刚好有一扇门咿呀而开,幽暗的门洞闪出一个背着水桶的姑娘.格绕珠通宵未眠,这时正走在担架后面,连连打着哈欠,打得眼泪也出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本能地回望,发现背水姑娘也正在看他.

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姑娘.眼睛黑亮,亮得像水洗过的阿瓦若鄂(野葡萄).

你叫什么名字?二人走到并肩时,他问她.

白雪早.她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脸刷地红了.

分手了,她朝楚格兆(小溪)方向走去.雪地上的背影高挑窈窕,一只扁圆的木桶随着轻快的步幅轻轻摇晃.她已经被树林遮住,他才费力地把目光收回.

回去后,格绕珠本来准备补睡一觉,但是他睡意全无.那双野葡萄一样的眼睛,一直在眼前浮现.

他跟在担架后面就已经打听到,她是约中波的大女儿,不但长得漂亮,还能干泼辣,能歌善舞.格绕珠认识约中波.他是民办教师,狩猎高手,会擀白马男女戴的那种白毡帽,还是一个出色歌手.他不久前才从北京回来,就是作为少数民族歌手应邀去的北京.

后来,格绕珠看过老丈人约中波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已经泛黄的照片,从一个精致的圆筒纸盒里抽出,展开长达一米,宽只有十几厘米.无数次的抽出、展开,经过了太多目光和手的触摸,照片已经有了密密的裂纹和褶皱.几百个人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只有中间的、和叶剑英可以辨认.但是,他还是在第五排左边把约中波“捞”了出来.这还是多亏了他戴的毡帽和上面插的那根白羽毛.不过,照片没有反映出他那个更光彩的瞬间——在人民大会堂唱歌.具体地说,是在人民大会堂的二楼,国庆前一天的联欢晚会上.他唱的是祝酒歌:我来到首都北京,非常激动,就像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歌词是他自己即兴编的,用的当然是白马语.

现在,白马的第一*和歌手是嘎妮早.两年前,作为烘云托月的老一代原生态歌手,他和嘎妮早一起去过星光大道.

那天,坠入情网的格医生认定,长着野葡萄一样眼睛的姑娘,就是自己最理想的爱人.他很庆幸那天的出诊,艰苦的付出,却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奖赏.

作为一个医生,小伙子有理性的头脑,能够制造许多接近姑娘的机会.

他是卫生院唯一的男人,唯一的白马人.凡是下寨子的事情,都由格医生包了.

但是,连续三天,稿斯瑙没有任何人请他出诊.

第四天,格医生自己背着药箱去了稿斯瑙.他在寨子里总是有工作要做的.除了看病,还有卫生普查、预防接种之类.转到白雪早家时,他笑了,她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缝衣服.

房顶的积雪正在融化,水滴从屋檐上冰凌的锥尖滴答而下.太阳斜射,让她从浓重的阴影里凸显出来.衣服崭新,装饰繁复,红绿对比强烈,让她显得惊艳.怀里也是件接近完成的华丽女装,旁边放着各类边饰和绣品,相当于给*锦上添花.总之,那天的白雪早,在天生丽质之外,因为衣饰,又多了几分雍容,像一个公主.

她看了他一眼,脸又红了,说了声请坐.

年轻的医生巴不得这一声.他拖过一个凳子,在旁边坐下,专注地看她缝衣服,像是欣赏一道最美的风景.

好久,她从胸前那一堆锦绣里抬起头来,问他,你不忙?

年轻的医生答非所问,说你像是个艺术家.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耽误你的工作了.

你穿这身衣服好漂亮.他依然答非所问.

衣服是给好朋友格伦早做的.她马上要当新娘啦.

做一件衣服很费事吧?

她说,我笨,一件女装要缝七八天.男装简单些,也要三天时间.

太麻烦啦,不然,真想请你给我也做件衣服.

不久,她果然给他缝了一件袍子,藏青色,镶了她亲手用彩色丝线绣的边饰.此外,还给他织了一条绛红色的羊毛腰带.

那是他们爱情的正式开始.

他们也有过波折.在白马,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父母这时已经另有目标人选,并且不乏B角C角.有国家干部,也有富家子弟.但是这次,父母的权威在倔强的女儿面前碰了钉子.改革开放时代到来,爱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最终,也是国家干部的姐夫玛瓦,代表格绕珠一家登门,说服了约中波夫妇,有情人终成眷属.

婚后的生活是平和而稳定的.人们——还包括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就像白雪早亲手做的衣服和腰带,温暖而结实.

但是,格绕珠绝没有想到,把白雪早拴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在,仅剩下一根细线.

根源,都在疯狂的木头.

此前两三年,木材市场渐渐放开.一些嗅觉灵敏的白马人趁势而起.贷款买车,请人砍树.他们甚至也不需要什么指标,无需谁的批准.砍下就拉走,拉走的是木材,揣回的是鼓囊囊的票子.后来国企伐木厂控制了所有山沟,开始所谓的“打沟卖林”.也就是一山一沟地打捆卖出,再由其分割出让.

木材生意如火如荼,席卷整个白马.上百台东风牌大卡车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白马到平武的山路上,成天尘土飞扬.超载数倍的卡车缓慢,坚定,从一个个寨子边隆隆碾过.不止一个人官也不当了,工作不要了,聚精会神地砍木头,卖木头,数票子.经历了原始共产主义、集体化平均主义的白马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现剧烈分化.眼疾手快的差不多是无本起家,富得像吹气球一样快;老实人原地踏步,依然受穷.

那天做客是在稿斯瑙的银珠家.银珠与白雪早在一个寨子里长大.他当过兵,当过乡治安员.他先是脚踏两只船,敷衍着工作,拼命地做生意.后来,他发现狗屁工作连一根鸡肋都不是,反倒碍手碍脚,就炒了乡政府的鱿鱼.现在,他新落成的房子,既有白马风格,也有汉式民居的实用.当然还铺着地板砖.彩电、洗衣机、电冰箱,这些闻所未闻的奢侈品,像买白菜一样买回了家.当然,招待也是大气的,是银珠的性格,白马的传统,也是水涨船高,与个人的消费水平匹配.

当时,白雪早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们两口子,哪一点比他们差,凭什么我们就该受穷?她很不服气.

原因很快就找到了,格绕珠是个牛筋脑壳,成天为他那二十多元的工资忙得屁颠屁颠.

他是白马人中唯一的医生,也是白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医生.就是他工作以后,白马人生病,还是习惯找白该而不是找医生.好不容易打了一次牛痘疫苗,孩子们见到他都望风而逃,大人也听之任之.

偏偏白马一些病的发病率非常高.这和他们环境有关,也与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关.白马人吃酸菜和烟熏腊肉,摄入太多的亚硝酸盐和其它有害物质.他们更离不开酒.也许,他们是中国人均饮酒最多的民族.别人是以茶代酒,他们是以酒代茶.来客,首先是斟酒.两年多前,格绕珠阿爸死了,阿妈一个人住在卡氐寨子里,也要天天喝酒,一天三四次,一次一二两、二三两.一次酒醉摔倒,手臂脱臼,一个多月后已成痼疾时才发现.酒让他们的器官天天接受考验.天长日久,肝炎、胃溃疡,层出不穷.肝癌、食道癌、胃癌,高密度地出现.

还有些病,神出鬼没,像是一些隐形杀手,让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

阿妈除了因为酒醉摔倒坏了手臂,身体一直很好.但是,一天突然流鼻血,本来已经止住,却在第二天突然昏迷,两天后去世.

丈母娘斯汝,头痛,痛时路都走不稳,过后又一如常人.市、县医院查不出原因.回来住院,消炎镇痛无效,越发严重得说胡话,昏迷,很快死在卫生院.

舅母子度美,也就是白雪早的嫂子,也是头痛,也是平武、绵阳的医院都没有查出病因,从县医出院回家,突然又发作,死得更快.

一个又一个的生命,甚至亲人,在他手上慢慢冷却.

托洛加七十多岁的大曹盖,一个人在家时癫痫病发作,倒于火塘,四肢、躯干都重度烧伤,在上级医院住了三天就被推了出来.回到寨子,格绕珠明知无力回天,还是天天步行十几公里去给他换药、洗伤口、包扎.换药时,大面积的伤口让人心惊肉跳,恶心得让旁边帮忙的两个儿子——帕西与布基也呕吐不止.为了延缓老人生命,减轻痛苦,他就一天天跑下去,直至到他停止呼吸那一天.

他有太多的机会直面死神.可以说,他的工作对象就是生命,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和死神战斗.他太知道生命的可贵,生命的脆弱.所以,他深知任何人都离不开医生.虽然他也知道,他自己凭借的几乎是中国最简陋的武器,能力有限,作用有限.但是,他不能心不在焉,更不能缺位.

于是,他们开始了争执,一次,又一次.

这也是一场拔河.她要把他从现状里拔出来,与时俱进,跟上时代.

结婚之初,白雪早在老家,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到来,尤其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们只好将家搬到卫生院.一室一厅的房子,还可以挤着住.但他二十多元的工资,即使是在上世纪十年代,无论如何也用不出来.于是,她到附近开荒,种一点荞子和蔬菜勉强维持.眼看着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大,日子越来越紧巴,而别人,起点不如自己,日子却越来越红火.

白雪早的忍耐到了极限.

今天,格绕珠第一次作了妥协,同意在工作之余也做几单木材生意.早晨,两口子还一起去了一个料场,谈好了一车料.只需要租车,付款,他们就可以到手小小的第一桶金.但是,租车容易,但是要凑齐一车料款谈何容易.结果,这一车料还是眼睁睁地被他人拉走.

新的挫败,他们少不了又一次拌嘴.

当然,毕竟他们还是恩爱夫妻,不过是拌拌嘴而已.哪一对夫妻没有一点磕磕碰碰?何况,做不做生意,是他们仅有的一个分歧.两个人争了几句,首先是格绕珠偃旗息鼓,做出休兵姿态.白雪早也就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风越来越大,落叶纷纷扬扬.各色枯叶在地上你追我赶地滚动,最后堆积在路边的沟渠,像是要在那里抱团过冬.十月的白马,风一吹,温度哗一下就下来了.这是寒冬的信号.

你冷不冷啊?他问她,想打破僵局.

她没有搭理,直视前方,仿佛在关注那株老杨树上飞起的一群乌鸦.

一辆大卡车过来了,满载木材.车子经过时,他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把她拉到安全距离.但是,她并不领情,反而赌气地甩了一下肩膀,紧走几步,和他隔开了更远的距离.

这里地名叫稿斯德格格,里面傍着悬崖,外面是河谷.一群牛,黄牛和犏牛,还夹杂了两三匹马,沿着一个斜斜的沟槽从河谷上来.它们上了公路,然后踢踢踏踏转过了山嘴.对岸起伏的坡地上,有人套了一黑一花两头犏牛,用“二牛抬杠”方式耕冬地,一些人跟在后面拣石头.在夺补河的喧腾里,隐约传来他们粗犷的《耕地歌》声.

突然,前面几步远的白雪早,飞快地从背上取下背篓,往路边一顿,扭头对他嚷了句什么,顺沟槽而下,往河边小跑而去.

他没有听清楚她刚才的说话,但是他看清了她怨恨的表情.看她越跑越快,他猝然惊觉,叫一声不好,忙把装着孩子的背篓取下,在平坦的地上放稳了,又慌忙朝对岸干活的人群大喊了几声,然后拼命朝妻子追过去.

她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到了河边.她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朝水边走去.他看见她在乱石上趔趄了一下,再趔趄了一下,然后扑倒在水上,溅起一片很大的水花.

他终于跑到与妻子平行的位置上,不顾一切地下了水.一步一滑,脚下的水花溅了一脸也浑然不觉.他只感到河水一下子裹紧了他的袍子,让他迈不动步子.进入深水,淹没到胸腹时,有了浮力,但是人也更加不由自主.暗藏在急流下的石头不断撞击他,把他推来攘去,像是许多的鬼在使绊子.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聚集于急流中沉浮不定的白雪早.他以半坐的姿势,面朝白雪早,借了在水中鼓起的袍子的浮力,一面尽量稳住身子,一面同时拼命往前蹬踏,拼命地要缩短与妻子的距离.

他感觉不到冷,只是极度的害怕和紧张.他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每一根神经都在抽搐,胸膛如被人猛敲的牛皮鼓,心子随时可能飞迸而出.他一边快速移动,疯子一样在水中扑腾着,一边祈祷.

山神啊,叶西纳玛啊,救救她,救救我的白雪早.救救白雪早.救救白雪早.

跌跌撞撞中,他突然脚下一滑,又在另一个石头上一挂,他倒在水中.但是,一股急流又把他冲得重新站立起来,像是山神真的拉了他一把.

他继续祈祷,不停地呼唤叶西纳玛.他还暗暗许愿,只要白雪早得救,他明天就给山神叶西纳玛敬一只羊,不,一头牛.一头牛.一头牛.

他也喃喃呼唤白雪早.

老婆等等我吧,让我们一起上岸.上岸.上岸.等一会儿,我要像谈恋爱时那样,在你耳边重新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让我们一切重头再来吧,从头再来.从头再来.

她似乎也在回应了他的呼唤.在一个稍微平缓一些的河段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刻,他觉得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但眼光又非常的悲痛非常的绝望,还有明显的留恋和不舍.

但是,山神没有出手救她.急流瞬间将她裹挟.一身鲜艳的长裙,像一朵巨大的花瓣,绽放在几座巨石之间的水面.

开始,他与她的距离不到十米,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米.她离他越来越远.他越来越绝望.他眼睁睁看着她任由急流摆布.他看见她在一处险滩跌下,筋斗一样滚翻,跌进了又一个深潭.

在距她下水二百米处,她被赶来的乡亲们救起.但是,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躺在草地上,漆黑的长发,水淋淋地像是胶水凝结,覆盖了半边脸.没有流血,没有擦伤,甚至没有一处淤青,面容看起来依然光洁.她眼睛半睁,像是在看西天那一轮正在坠落的夕阳.

格绕珠浑身战栗,跪下,撩开她脸上那一簇湿发,捶胸顿脚,泣不成声.

七手八脚的忙乱中,有人说了声鬼招手.

鬼招手.这是“稿斯德格格”的另外一个地名.一个是白马语,一个是汉语,像是同一个人的变脸.

白马人都相信,这是个鬼经常出没的地方.旁边有个小平台,下面,就是鬼的居所.前年、去年,鬼接连出手,连出车祸,每次都是一死多伤.每次出事,距离都在几米远的范围内.包括白雪早.

格绕珠至今没有走出深深的悔恨.

灾难,惨剧,事先并非没有预警.

半月前的星期天,他们在珠戈寨姐夫玛瓦家做客.吃过晚饭,他们起身回厄里.那次是白雪早背着玉林,他背着一背篓莲花白.中秋还有几天,空中是一轮半月,被毛糊糊的月亮半遮半掩.就在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白雪早拉了一下他的手,哆嗦着说,那是什么东西?他明显感到了她的惊慌.他顺着她的手势看出去,夺补河对岸,一个盘子大小的光团,火红的边缘套着里面的绿光,从山上往下移动.光团忽大忽小,晃晃悠悠,时快时慢.河边是烧荒后种的荞子,白天一片火红,蔓延在山脚的河畔.光团越来越近,他背心发凉,头发一根根炸立.

鬼火.白雪早颤颤地说了声,死死抓住他的手.他明显感到了她手心的湿汗.

鬼火飘过山脚,飘过那片荞子地,到了河边.他们正恐怖地猜度是不是要朝他们飞来时,它消失了,像是一小团气体的挥发.

珠戈距厄里只有几里地.他们一直走在公路的,一步一回头,生怕有一只爪子,冷不防从背后抓过来.

第二天早晨,饭后,两口子急匆匆返回鬼火出没的地方,他们甚至还过了河,查看了河边,查看了荞子地.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痕迹——地里连一根荞子也没有折断.

鬼火,不祥之兆啊.

还有,看见鬼火前的一个多月,他们回卡氐,他转到寨子后面的柴山时,听见了狐狸的叫声.声音很大,像是只中等的狗.只是它的尾音拖得很长,比狗吠嘶哑,有几分凄厉.他再轻轻走了几步,上坎.看见一只红狐在一座石包上蹲着,看了他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反身进了林子.

狐狸叫更是不祥之兆.白马人说,狐狸叫,灾难到.

更大的动静是在三年前.那天,阿爸高高在菜园里砍白菜,听见房后有鬼哭的声音.细听,却是儿媳白雪早的哭声.这个声音边哭边走,一路哭到坟山,突然消失.

高高是当时白马最负盛名的白该.他一听,感觉不妙.立刻回家,找出经书一查,大惊,预知将有大祸临头.当即决定,由他亲自主持做一场法事.

法事的主题是为白雪早“换生”.诵经在家里的火塘边进行.火塘上首的神柜上摇弋着白色的剪纸,剪的是各路神仙,包括一只猴子——它代表法力无边的孙悟空.这是一个与鬼魅战斗的强大方阵.那时弟弟格格学习白该已经毕业,跟着阿爸念经,一起熬了两天一夜.高高一边念经,一边有节奏地擂响牛皮鼓,间或摇响摇铃,或者敲响大锣.不分昼夜,响器在大山里惊炸炸地敲响,惊醒各方神灵.第二天夕阳西下时分,杀了好大一只羊,按规定程序遥祭了山神叶西纳玛.事先已经扎了一个摩惹(草人),将表弟格绕才里身上的一件旧袍子扒下,套在草人身上,然后藏在门外一个树枝搭建的小棚子里.现在,高高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手执利斧,砍开棚子的树枝,现出草人——它就是害人的鬼.高高一把将他抓在手上,扒下它身上的衣服,扔到火堆上.草人立刻被大火吞没,迅速化为灰烬,标志着鬼已经被烧死.这时,他又给格绕才里表弟换上一身新衣,表示白雪早的新生.格绕才里穿着新衣服,扎紧腰带,阿爸再往他怀里塞了一块腊肉、一瓶酒、一个才出炉的火烧馍——这些东西代表着白雪早未来的幸福,也是给格绕才里的酬劳.这时,格绕才里就背着草人上路了.他假意地哭泣,模拟着白雪早的哭声.高高继续念着咒语,在前面引领.格格端着一个大碗,往空中抛洒五谷杂粮.大锣嘡嘡敲响,敲得惊天地泣鬼神,群山之间都是这金属之音可怖的回响.寨子里有脚力的人都出来了,男人们都提着,脚步杂沓,一路吆喝着“穆勒”,“穆勒”,(白马语,滚蛋之意),浩浩荡荡走向坟山.

人们在坟山黑压压地站着.持的汉子们列队,朝天齐射.这是一个寨子的团结、同仇敌忾和一致对外.格绕才里的草人在坟山里点燃,化为灰烬,意味着害人的鬼被彻底消灭,不复存在.一场隆重的法事宣告结束.

这是一场置换生命的法事,白雪早由此获得了新生.一般说来,她从此可保终身平安无虞.不过,并非绝对——如果情况过于凶险,或有其它不测因素,只能确保三年的平安.

按照阿爸的规定,新生的白雪早从此更名为嘎西早.这是“置换”的最后一步,也最关键.因为名字是一个人的抽象,一个人的代表与载体,与一个生命的实体互为表里.嘎西早,这也是白雪早今后一劳永逸的一处安全空间.而“白雪早”这个蝉蜕,必须丢弃.

但是,两口子都年轻,半信半疑.法事做完,更名之事就忘到了脑后.

白雪早之死,距那一场不彻底的置换法事,刚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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