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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风声尖头老汉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 和风声尖头老汉类论文如何怎么撰写

分类:发表论文 原创主题:风声尖头老汉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13

风声尖头老汉,该文是关于风声尖头老汉方面函授毕业论文范文与风声尖头老汉和风声类论文如何怎么撰写.

王 选

风 声

风声是循着夜色吹遍了大街小巷.

没有人知道这风声是从何而来的.

某一个早晨,跟任何一个早晨一样,陈旧、破碎,便盆声、哭叫声、咳嗽声、秦腔声、声,所有声音混合交织成一根麻绳,穿耳而过.但似乎终究有点异样,只是那么细微,不仔细在那些裹满烟尘、焦虑、疲惫的脸上搜寻,是很难发现的.那些揉着眼屎、敞着汗衫、摇着治疗不孕不育的塑料广告扇子的房东们,在巷道里拨开晨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瞅瞅这家,问问那家,但实际翻着眼皮,鬼鬼祟祟,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知道了自己心里窝着的那件事一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昨夜的风声.

昨夜,他们听说,北关要拆迁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坏吗?坏啊,毕竟老祖先留下的一块地,自己也住了半辈子,突然要被拆掉,故土难离啊.好吗?如果真拆迁,胳膊扭不过大腿,拆,就让拆吧,拆了也好,根据院子大小,补偿一堆钱,或者几套房,一眨眼皮子,就发了.从烂院到高楼,一下子从乡巴佬升成小市民.其实呢,这几年过来,人都爱拆迁了,有利可图啊.只要补偿标准高,能到位,政府一发话,大家装装不情愿的样子,没几天就搬得差不多了.就像小姐,一开始半推半就,装腔作势,像个良家女子,只要给上钱,二话不说,立马就从了.

既然要拆迁,那好,就在拆迁之前做做文章了.

所以,男人和女人在听到风声之后,团在被窝里,你一句我一句,既紧张又兴奋地说开了.

说没说具体啥时候拆?女人揽着男人的腰问.

还不知道,不过拆是真的.男人一手捉着女人空塑料袋一样的奶,一手摸着胡子茬说.

那明天赶紧啊,到村里马六的泡沫厂拉两车彩钢板回来,要不被人家抢光了.

急啥,满天水市有多少彩钢厂啊.

放你娘的冷屁,马六那里的要比别处的便宜,我们几间房子搭起来,要省不少钱,这省下的钱,你买着吃几包烟,多好,总比你白白送给人家的强,再说,马六是这巷道里人,钱上也好说话,打点折,欠一点,都好弄.

有道理,还是女人家虑事周到.

那你说,搭几间?

我觉得东面和南面搭两间,就行了,北面堆着一堆烂花盆、旧沙发、破椅子,没地方.

没事,那些废物明天一早我就腾了,不过你真是个猪脑袋,也不想想,多搭一间,就要多增加多少面积,这下来,又能多补多少钱,你不算算账啊.

有道理,看来家还是要女人当哩,以后你就是咱家的一把手、掌柜的.

说正事,一天油嘴滑舌,没点正经,你说,我们多搭一层,总共就成了四层,面积要四百个平方米吧,按一比一拆,就能分四百个平方米,你说这一下下来是不是就发得收刹不住了.

我听说这一次是把东南面新盖的经适房给拆迁户分,这样子,我们家保守一点,一套一百平方米,也要四套房,我们住一套,另外三套倒了,按现在的价,一平方米七千,三百个平方米二百一十万,他娘的,二百多万啊,半张“双色球”啊,这钱到手,天天花,到死也花不了.

我的个神,二百多万,那你就天天打,我就天天做美容,要不去一趟北京、上海,好好浪一圈,跟上你个穷鬼,我连西安都没去过.

北上广算根毛,我把你带上缅甸啊越南啊马尔代夫这地方浪一圈,在缅甸给你买个锤头子大的玉石,再到越南看个*,然后去马尔代夫的海边,洗个澡,睡个人家那啥海边房还是海景房,噢,到海边你要穿漏奶漏屁股的泳装,你估计不敢吧?

切,只要你有钱,我光膀子都敢,你看人家外国女人,大白天街道上穿的衣服连屁股沟沟都遮不住.

人家那屁股又圆又瓷实,拍一巴掌颤得哗啦啦,哪像你的,跟一颗蔫洋芋一样,咋摸都皱巴巴的.

滚出去,外国女人的屁股你摸过吗,还嫌我的,把你的狗爪爪放下来.女人一巴掌打掉了男人的手.男人立马像癞皮狗一样,一边道歉一边缠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掀过男人的头,说,急疯了吗,听着,要拆迁的这事,悄悄的,给谁都不要说,到时巷道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事,没有搭活动板房,就让少补偿一点,听下没?

男人乖顺得像一只宠物,嗯嗯着忙活开了.

这一夜,风声漫过,大小巷道的院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说了这些话,然后,就是前所未有的、声势浩大的嗯嗯啊啊的折腾声.他们如此兴奋,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他们似乎都看见了海滩宝石和*.他们像城隍庙的叫花子一样,拾到了黄金,似乎黄金真的要出来了——

当男人拖着疲软的肉体巡视时,发现巷道里的男人们都心怀鬼胎在巡视,他们藏着同样的秘密,强装无所事事的样子,打个招呼,发根烟,说两句闲话,然后匆匆忙忙走开了.一圈回来,八点半,马六应该上班了,他们拿上尺子,上了楼顶,测量完,在一张烟盒上算计了半天,然后揣上一条“黑兰州”朝马六的厂子走去了.

当他们到马六的经理室门口时,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而且身后还有陆续不断来的人,密密麻麻,肉挨着肉,烟混着烟.一开始,大家都装着不知情的样子,叼着烟,眼神胡乱飘移着,有人问,胡搪塞几句,说找马总问个事,找马总说个话,找马总借点钱,找马总还个账.但都没有人说要买彩钢的事,仿佛彩钢这词成了禁词,一说会咬掉舌头一样,但大家都不是傻子,从门缝里隐隐传说的说话声和大家迫不及待的眼神中,都明白了,今天,大家都是从马总跟前买彩钢的.

马六坐在假皮沙发上,油头粉面,两指夹烟,烟雾缭绕,眼神迷离,完全一个土豪的派头.他一一接待着自己名义上的的乡邻们,一开始,还发烟、询问、倒水,后面连眼皮都懒得抬了,进来人,下巴抬抬,示意让座,然后就说,你放心吧,彩钢你用多少有多少,到时候来拉就行,咱们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好说话,价钱嘛,一个平方米比别处便宜十五块,也算是我给乡党们做点慈善,咱不求名垂青史,只求问心无愧.男人甚为感动,不知如何说好,便从腰里摸出一支黑兰州,恭恭敬敬地递给马总,马总伸出指头,夹过来.男人点火.马总摆手,示意坐下,自己点.男人从衣襟底下摸出一个黑塑料袋,里面是一条黑兰州,放到马总桌上,咧出一嘴笑意,说,一点心意,马总笑纳.马总把一张紫黑的脸从烟雾里伸出来,露着焦黄的大牙说,客气了,客气了.男人起身告辞,马总挥挥手,说,慢走,不送了.男人满嘴道谢,拉开合不严实的彩钢门,走了.

马六像大人物一样,接待了几十拨乡邻.都是一回事,要买彩钢,希望便宜.马六慷慨大度,像救世主一样,答应了所有人.

第二天上午,日头冒头.整个巷道像有人发过号令一样,家家户户都在屋顶搭起了彩钢房.那时候,没有风,风在远方,不知去向.

当女人们收拾完毕屋顶,站在上面,发现邻居们都在往屋顶搬运彩钢板时,她们心里,怅然若失,她们处心积虑藏起来的消息竟然还是不胫而走,被别人知道了.女人怀疑绝对是那该死的男人走漏了风声,或者是哪个给男人挤眉弄眼了几下,男人把持不住,就泄密了.女人提着秃茬的扫把,凶神恶煞一般冲下楼,把男人骂了个狗血喷羊头.男人委屈,窝在屋里联系搭彩钢房的工人.

为了不浪费地方,让每一寸屋顶都利用上,将来好补偿,男人和女人头对头,撅着屁股,商量着,谋划着,算计着.他们似乎要把自己半辈子攒下的一点脑浆都用在这次计算中,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多一寸地方,就多一疙瘩钱,他妈的,谁跟钱有仇啊.

后来,他们从搭彩钢的工人嘴里得知,马六给他们卖的彩钢不但不比别处便宜,还贵个五元.当男人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气得嘴都歪了,因为他们不仅多付了几百元,还白送了一百八的一条烟,这样一算,亏大了.女人们站在屋顶,叉着腰,伸直食指,在青天白日下又戳又点地咒骂着马六,她们把马六从祖先一辈一直骂到马六跟前,得出的统一结论就是马六可能是个,因为只有才会死不要脸日弄乡邻.她们发誓,下次碰见马六,一定会冲上去,朝马六脸上唾两团.当然,女人们的愤懑里面,还包含着别的意思,她们看见别人家也在搭建彩钢房,想着别人日后也领彩钢房的补偿款甚至比自己家的还多,于是嫉妒和厌恶之情开始让她们胸口发闷.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骂别家,只能用指桑骂槐的方式,解解心头之恨.

随后的两三天,巷道里是热闹的.巷道里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人们站在各自的屋顶,扯开嗓子,说着补偿的事(拆迁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聊着最近的新闻事件,末了骂骂政府.说话声、电钻声、敲打声、电锯声,盖住了便盆声、哭叫声、咳嗽声、秦腔声、声.闪着银光的工具、青白的塑料墙壁、雪白的泡沫、天蓝色的屋顶,淹没了灰墙、褐瓦、黑漆漆的巷道、陈旧的衣物.泡沫沫子像雪花一样,被风一吹,轻飘飘洒满了巷道.人走来,浮起,人行远,落下.巷道里更阴暗了,高处盘踞的彩钢房遮住了阳光,只有巷道拐角处的缝隙里,挤出了一束细瘦的光.牵着黑狗的娃娃们跑过来,娃娃们是黑的,狗也是黑的.光在墙角躲着,水波一样,荡出了一层皱纹.

没几天,整个巷道里都搭起了彩钢房.从远处看,整个北关老城壮观极了,像一层蔚蓝的天,掉下来,棉布一般,搭在了屋顶上.

为了掩盖临时加盖的真相,很快,有的彩钢房里堆上了垃圾.有的被开辟成了厨房,或者室.有的,住上了人.在北关,没有闲房.你就是搭个茅草棚,都会派上用场,或者被人租住.

男人搂着女人,女人缠着男人,在被筒里,他们皮笑着,肉也笑着.他们等着拆迁的日子一天天来临,等着暴发户的日子一天天走近,等着沙滩、玉石、按摩和推油.

风声横扫了大街小巷.

一切出乎意料.男人去巷道里,女人去串门,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让所有人一致骂娘的.据说,这次拆迁,以一年前政府测量过的那个数据为标准,超出那个数据再修建或加盖的,一概不纳入补偿范围.这就预示着,楼顶搭的那一层活动板房白搭了.彩钢钱、人工钱、工具钱、材料钱,这些就白白搭贴上了.疯疯癫癫、热热火火搞了这几天,最终空欢喜一场.

男人和女人睡在床上,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各自分开,像背对背的括号,两股大气呼呼吹着,吹得满屋子的空气都乱颤.男人先是咒骂该死的政府,为什么非要按照以前的标准,为什么就不把四楼的彩钢房算上,这样白白贴进去了上万元谁负责,这哪里是为人民服务简直是想把人民弄死.

女人转过头,吼道,大半夜的,不要叨叨叨了,怨政府的啥,怨你没球本事,驴不行了不要怨臭拱.

怨我的啥,当初还不是你火急火燎地要盖,你不要老猪婆的气往驴身上撒.男人回了一句.

我火急火燎,还不是你半路里听来的狗屁消息,你不要说拆迁的事,我能赶你搭房子吗?坏事的根源还是在你身上.

闭上,你鸭子晒粪——光会用嘴搅.男人骂完之后,深深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一万元留下,干啥不好,非要眼瞎了跟上人家一阵风搭房子.

男人和女人背对着背.时间过了很久,巷道里的喧哗声渐渐安静了.月光洒在蓝色的彩钢房屋顶上,此刻,北关,是一片幽蓝的海.女人咳嗽了两声,幽幽地说,还算好,要不补偿满巷子都不补偿,搭房子花钱满巷子都花了,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爷还算公平着呢,吃亏也是大家一起吃了.男人转过身,一股汗馊味冲出被窝,他慢吞吞地说,就是啊,反正大家都吃亏了,这心里总算平衡了一点.

这一夜,风声扫过,大小巷道的院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说了这些话,然后,就是各种唏嘘声、感叹声,最后甚至带着一些满足声.他们睁着酸软的眼皮,直到后半夜,才睡了.

他们剥开七八层纸后,却发现,纸里面,包的不是黄金,是一块石头.就当他们捧着那块石头欲哭无泪时,石头却掉下来,砸了他们的脚.

一周以后,拆迁并未如期而至,要拆掉的是齐刷刷的、刚盖起不久的彩钢房.

其实,当巷道里规模浩大、红红火火的在楼顶加盖着彩钢房时,已经掌握了消息.他们早已做好了拔掉所有彩钢房的准备,因为所有民房最高只能盖三层,四层以上,就属于违章建筑.不过当时,有领导提议说,在群众正加盖时去拆,会惹一身麻烦,大家都在兴头上,搞不好,就是一场群体事件,所以,宜迟不宜早,等他们盖起了,热火劲过了,再公布拆迁补偿的标准,打击一下他们,让这些刁民对彩钢房失去当初的热情后,再行动,可以轻而易举地搞掉.再说,让他们盖好再拆掉,放点血,亏点本,尝点苦头,也不是坏事,要不是还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睛,就这一次,把这些刁民的病好好治一治.

事情完全按照领导的意思办的.一周后,就在大家对加盖彩钢房深感失望时,听到了要拆除的消息.这消息在北关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民意反弹,好多人甚至还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随意态度——要拆就拆求子去吧,反正补偿也算不到里面.

就在抽调一大批人,声势浩大地进军这里时,有更大的领导发话了,说,既然要拆迁,就要讲究一点策略,也要人性化一点,不要搞什么野蛮拆迁,土匪拆迁,要善于运用方式方法,要和风细雨,不要暴风骤雨.再说呢,你们那么多人开进去,被人家拍张照,搞网上,又要臭名昭著了,灰兔娃的绰号要脱掉也就更难了,所以啊,先去做宣传,把舆论搞好,让群众知道民房是不能加盖四层的,是不符合有关规定的,再让群众知道拆除是有法可依的,这时候,再杀个回马,告诉群众,就说拆掉违建是必然的,如果大家自行拆除,所有的拆除物,属于各自,如果自己不拆除,执法部门会上门帮忙,那时候,拆除物就能成了公家的.

事情完全按照大领导的意思执行了.

没几天时间,四楼密匝匝的彩钢房就被各自的房主拆掉了,拆掉的彩钢板还能卖点钱.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再牛,也牛不过法,一个胳膊再硬,也掰不过一条大腿.自己动手,免得被人家来硬的.拆除时,跟搭建时一样,也是热闹的,就像给一个人搞葬礼时和搞满月一样,都是热闹的.人们在各自的屋顶,扯开嗓子,一边胡乱咒骂着,一边撬着钉子.不过这一次,说话声、电钻声、敲打声、电锯声,再也掩饰不了巷道深处那些纷杂的声音.

人们提着半截铁皮,眺望着远方,远方被高楼截断,他们的眼里没有远方,只有一栋栋直戳云天的高楼,像竖起的中指,鄙视着人间.

风来时,风吹动站着的人,风动,人也在动.

第二天,男人们又揣着烟去找马六了.他们早已忘了马六曾比别处贵了五个元卖给他们彩钢.他们只想这些废料被马六买回去时,能给个好价钱,比别处高个五元也可以啊.

他们拥挤在马六的办公室门口,焦急不安,一一等着被接见.他们感谢马总,马总愿意用高于别处收破烂的回收这些拆除下来的彩钢板,但回收量不会很多.马总躺在沙发里,一只脚搭在桌子的抽屉上,腾云吐雾,他已经懒得把脸从烟雾里抽出来应付这些势利鬼了.其实他的厂子再有几十吨拆除下来的彩钢都能回收,因为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收来的彩钢,随便加工一下,喷点漆,又可以当新货卖了.但他不能这样做,他要用手中的这点权利调戏一下这些家伙.那些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把他真当老板甚至大爷的,他就收;那些平时不尿他的,甚至背后说他坏话的,他还偏不收.同样,他要让他们知道,他马六是是整个北关的活菩萨,他这是在做慈善.

马六打发走了所有人,翻着白眼仁吐了一连串眼圈,说,他妈,有钱就是什么来着,哦,对了,有钱他妈的就是任性.

风停了.

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灰扑扑的,没有暗一分,没有亮一丝.日子,就那样过着,时间久了,人们都忘记了彩钢房的事情.

偶尔,当男人和女人们抬起头,透过逼窄的屋顶看天时,那蔚蓝的天,会让他们想起彩钢房的屋顶,也是蔚蓝的.这时,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咒骂几句那个最初传播拆迁风声的人.他们不知道,风从何处来.其实,风声从他们各自的内心里刮出来.他们也不知道,马六和那个更大的领导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的见面.当然,再大的风,也吹不来这样的消息.

尖头老汉

尖头老汉病了.啥病?也说不清,躺了半个月了.

我去看尖头老汉,提了半把香蕉,一盒牛奶.他家住得深,七拐八拐,能把人拐蒙.沿着水泥块铺的路,七窝八坑,走到门口有一山柴的地方,就到了.院是大杂院,不过都是一层砖混房,一户挤着一户,摩肩接踵.瓦房,一坡水,黑漆漆的瓦缝里长着墨绿的苔藓,像一整片的心事.有些地方瓦破了,漏雨,铺着一块牛毛毡.风吹日晒,毡也破了,上面再铺一层塑料纸,四周压着断砖.真跟小孩的尿垫子一般,一层又一层.这房年成久远,盖起差不多三十年了.墙壁有些倾颓,勉强撑着.原先的墙皮掉光了,露出了青砖,像骨头茬.墙角下,太潮,反碱,长了一溜子厚厚的白毛,能一把抓住了.

老汉家住的是当时的公房,厂子给的,说是过渡房,先住着,等以后盖楼了,就搬上楼.那时候,年轻,有的是时间,能等住,一家三口人就在这里住下了.可这一住,结果住了大半辈子,甚至把这辈子都快要住完了.因为后来,厂子倒闭了,楼房就成了竹篮打水,水中望月,也没人再过问他们的住宿,他们就这样被彻底遗忘在了工厂倒闭的洪流里.

尖头老汉家,两间房,一间堂屋,客厅兼卧室,隔壁一间巴掌大的厨房.没卫生间,院子一角用三片烂门扇遮着一个旱厕,共用的.堂屋不大,住着老汉和老伴,还有儿子.堂屋东边支着一张大床,老两口的,西边,窗户下,一张小的,儿子睡.屋子中间,摆着煤炉,久不生火,落了一层灰.堂屋正中,一张老方桌,摆着三十二寸的黑白照,旧照片,泛着岁月浸染过的黄,是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啊,那么精神,幸福,对未来充满想象和期待.儿子坐在中间,穿海军衫,笑着,露出一排门牙,可爱,秀气,甚至有点像姑娘.

你很难想象照片中的人在二十多年之后,会变成床上的模样,头发灰白,眼窝深陷,枯瘦不堪.我进屋,他的儿子坐在窗户下面的床上,一动不动,跟被人点了穴,定住了一般,眼皮子也不眨.

我说,老人家,看你来了.他微微侧了一下头,无力地摆摆手,说,费心了,真是费心了.我放下东西,坐在床沿边.

我是怎么认识尖头老汉的,是因为老贾.尖头老汉常来老贾跟前游转,我有时去老贾屋子坐,常碰上,时间一长,就熟了.老汉可能是老贾最后的朋友了,他们盘腿坐在一起,换着抽那杆水烟,你一锅,我一锅,一个点火,一个抽,一个抽,一个点火.人活到六七十,年轻时的朋友,心急的,早离开人世了,不攒劲的,瘫痪在家,难以行动了.身体硬朗的,住得零七乱八,行走不便,也就少有走动了.还有的,活了一辈子,反而话不投机或旧怨重生,也就互相再不往来了.老汉和老贾,离得近,又能说得来.除了两个人认识时间长,知根知底,家境相似之外,两个人的儿子都有说不出的事啊,于是两人有种同是沦落之人的凋零感,互相惺惺相惜.

为什么叫尖头老汉,我也不知道,据说是门缝里夹了一下,具体啥原因,也没搞清楚.不过他的头真的不尖啊,连圆都谈不上,头顶甚至像切了一刀,是平展的.

老汉的老伴不在,去外面卖擀面条和浆水了.这些年,一家三口,全靠老伴撑着,要不早就半路全折耗(死)了.老汉体子弱,厂子干过的人,也没个手艺,到社会上,没人要,加上慢慢年龄大了,就只能窝在家里,挣不来一分钱.儿子常年吃药,有病,也干不了活.老伴每天爬在案板上,擀几张面,撒上面薄,切成宽、细、韭叶和面片,摆进盘,舀上几马勺浆水,装塑料桶,全部放进一个手推车,弯腰驼背推着车子到马路口,去卖了.面,纯手工,一斤也就两块五,抛去成本,光挣一个人工.浆水,半马勺,一塑料袋,一块,一家人够吃一顿了.浆水是自己酿的,光明巷买点苦苣、芹菜,洗净,熬熟,待冷,放进桶,倒入凉面汤,加上引子(旧浆水,用以发酵),三两天后,就可以食用了.

长年累月,她就这么摆着,挣点毛毛钱.不摆咋办,没有来钱的门路,总得吃饭吃药啊.虽说社区发一点低保,但吃过药,也就没几个了.一家人,光嘴都养活不住,更别说其他了.

我坐在床边,问老人,前段时间还见你,精神着啊,这怎么一下子,啥病啊?

没啥病.他挣着从床上坐起来,我让躺着,他不肯.他靠在后墙上,吃力地摸了一个枕头,塞到腰后面.他瞅了一阵窗户外面,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开始稀薄的光线在糊着塑料纸的窗口上摇曳着,有些恍惚.那层塑料把光全部过滤到屋外了,屋里,渐渐昏暗下来.

他指指坐在对面的儿子,说,小王,你看,他对劲着没?

好着呢啊,不是一直这样嘛.

哎,你不知道,都是为了这个孽啊.

前几天又犯病了,刚从三院(精神病院)看了一趟回来,吃了些药,稍微控制住了一些,你知道他那药,一颗多少钱吗,八块.他举起手,抖动着,用大小拇指做了一个八的动作.八块钱,一天的饭钱啊,一天三颗,三八二十四块,还有其他药,我跟老婆子(老伴)糊嘴都吃力,哪来那么多的钱啊.

他低下头,抹了一把眼睛,眼珠缠满血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听着,听着老人把一肚子的苦水翻出来,把整个傍晚淹没.

靠这娃娃,真是受了一辈子孽啊.

老汉只有这一个儿子,当时思想觉悟高,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只要了一个.儿子叫兰君.打小,这孩子就跟自己的名字一样,长得秀气,心灵手巧,能画一手好花草,他妈和邻居鞋样上的花全是他画的,还能做一堆好手工,学校手工比赛准是拿第一名.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像女孩.他妈常说,这孩子世错了,本该是个姑娘家的.孩子在一旁听着,只是腼腆一笑,又低下头裁裁剪剪了.后来,十,招工,进了毛毯厂,在厂里画清样.反正也是画画,这也算是随了他的心愿,他打小就想当个画家,画家虽然当不成,但现在的工作,毕竟还是跟画画能搭上边.工作随心,人又本分,加上上进心强,很快,就成了厂里的骨干,好多厂里在外面展出、送领导人的产品基本是他参与设计拿初稿的.

日子也算是顺风顺水,尖头老汉还没有下岗,老婆料理家务,儿子工作又干得有眉有眼,这光阴推得在巷道里也是掰指头能数上的.但谁知道,好日子刚担上边,就出事了.生活,像一堵墙,翻倒了,就再也没有扶起来过.那一年秋里,儿子的厂子有个机会,参观加培训,要去新加坡,来去要二十多天.最后,厂里定了人,让老汉儿子兰君去.兰君去,大家心服口服,他工作认真,人缘口碑也好,又是年轻人里的带头雁,加之培训的内容也跟产品设计相关,兰君也就成了不二人选.兰君知道消息后,兴奋得三天没睡觉,能去一趟新加坡,那就等于上了一趟天堂啊.那时候,对一个工人,能出国,虽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实在十分十分难得,加上去的还是有空中花园和亚洲四小龙之称的新加坡.不兴奋都显得整个人不正常呢.

他提前两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还列了一个给家人购买礼物的清单.尖头老汉和老婆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临走前一天,兰君突然接到通知,临时换人,换成了厂党委副书记的女儿.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满怀喜悦和憧憬的兰君瞬间坠入冰窟,失望、痛苦、悲愤,让他在深渊里难以自拔.对于一般人,这样的打击无疑都是难以承受的,何况对于一个心性敏感的人,那简直就是致命的了.几天后,兰君疯了.

疯了的兰君就再也没法上班了,每天都待在家里.白天,坐在自己床上,要么发呆傻笑,要么诅咒谩骂.晚上,就跑出家门,满城里乱逛.病轻的时候,哭哭笑笑,吵吵嚷嚷.严重时,犯了疯癫,到处追着打人,追着追着,一头栽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这些年,老两口就在是儿子的疯疯癫癫中一天天熬过来的,真是熬啊.活着,没有指望,满心思都是儿子的病,就算咋治疗都无济于事.死吧,又死不下场,怕死了儿子受罪.父母在,至少还有一口饭,一件衣.父母不在,跟孤魂野鬼也就没有区别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跟老汉坐了一阵,也没有说什么话.老汉心事重重,但他窝着,不说与任何人.我起身告辞,老汉欠欠身,又说,麻烦你了,实在是麻烦你.我出门时,借着暮色,瞥见兰君坐在床上,披着被子,卷在身上,像个,嘴里念念有词.他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头发日渐凋零,头皮织着一层血迹.他估计又犯病了.

我走了后,便再没有想起过尖头老汉.生活逼迫得我连自己想想的时候都没有,何况别人.

有一天,我在河边闲坐,晒太阳,遇见了老贾.老贾说了尖头老汉生病的事.老贾说着,把他的水烟塞给我,让我抽,我抽了一口,眼泪就飘花了,又呛又辣,一般人真受不了.他看着我的狼狈样,笑了笑,说起了尖头老汉的事.

前段时间,儿子犯了病,应该是最严重的一次,连着三晚上没回家,尖头老汉和老伴找遍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没个踪影,还以为死在外边了时,一大早突然回来了.回来时,满身泥土,头烂了,流过血,结着一层血痂.他们把儿子安顿下,洗了脸,喂了饭.没多久,来了一伙人,说是他家儿子半夜把原毛毯厂的围墙拆了,还把里面的几十面玻璃砸了,要赔钱.老汉扶着屋子正中的烟筒,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他知道儿子是个疯子,心里一直对毛毯厂带着恨,拆墙砸玻璃,不是不可能.要是以前,厂里的人找来,他完全有理由不管甚至找他们生事端,就说是你们把我家儿子逼疯的,可现在,那厂子也改制成私人的,老板换了几茬,你给人家再多的理由也屁事不顶了.

那伙人走的时候放话,一周之内,拿不来五千元,要么报案,要么家里值钱的全搬走.

五千元,老汉这辈子也没一次性拿过五千元.咋办?等人家报案,就把儿子抓了.不交钱,把家里的东西搬光,这还算个家吗.借,这些年借的人断路息,亲戚看见他就躲远了.这到底该咋办啊,他一辈子都是个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人,摊上这事,过去把疯儿子杀了,也不起作用啊.怕影响老伴情绪,他独自一人在桐花巷的巷口坐着,坐了两天,他寻思着该怎么样凑齐这笔钱.

第三天早上,他就去了公园.在公园中心,有个十字路,那里人来人往,他就在那里拉开了架势,打起了小洪拳.这拳,还是小时候跟父亲学的,年轻时,日子顺当,还练习过.儿子疯了后,再也没有心思练过.收、放、腾、挪、踢、扭,基本的招式都记着,打了三四套,手脚一顺畅,也就有模样了.

公园后面,是个高中.早晚放学,很多学生穿过公园,到路口坐公交了.他耍拳的地方,是学生们的必经之路.他耍拳,四周就挤满了围观的学生,看一阵,便一哄而散,抢公交去了.一天中午,学生围观了一阵后,都走了.他刚要收势回家,过来了一个抱着篮球的学生,看他耍,很入神的样子,一只手还跟着他比划.他问,娃娃,喜欢耍拳不?喜欢.那学生咧着嘴笑嘻嘻说.你这拳能打人不?

能啊,拳不能打人,还叫拳吗?老汉收了手脚,说,你过来,试一下,看我的拳有用不.

学生犹豫了片刻,放下篮球,走到老汉跟前.

老汉拍着胸脯说,朝着这里打一拳试试,我一招就把你能降住.学生半信半疑.

老汉激将道,不敢试吧,嗐,现在的年轻人,不行.他摇了摇头,很失望的样子.

学生被激起了性子,很倔强地说,谁说不行啊,不要小看我,我小时候学过跆拳道,怕把你打疼了.哎呀,你这绿豆拳还能打疼人?

不信是吧?好,来试试.

当学生一拳打出手时,尖头老汉的事做成了.这可是他思谋了两天两夜的结果啊.

他很顺利地向那学生家长讹到了五千元,他说是我主动提出的,但我让打胸上,可你家儿子朝我心口上一拳.他说我有心脏病,你儿子一拳把我的病打犯了,我现在头晕脑涨.他说你们要是不赔偿我就天天在你们家吃喝拉撒,你们就把我养活上.他说我现在瞌睡正找枕头呢,不赔偿也好,我现在就去睡你们家门口,死在你们家门口也行.尖头老汉像个泼皮无赖,瘫在公园,干脆不走.那家人真是吃了哑亏,活见鬼,有理也没法说清,再说也怕真出了人命,就取了五千元给了老汉了事.

老汉拿着钱,交给了毛毯厂的人,这事算是过去了.

从那以后,傍晚吃毕饭,老汉给儿子吃药,药里加两颗安眠的.等他睡着,晚上,老汉就用一根麻绳绑了起来,免得再给他闯祸.绳子一绑,任他怎么折腾,也没办法挣脱.老两口虽不用担心儿子出门惹事了,但看着床上挣扎的儿子,心里滴血啊.谁忍心把自己的儿子绑起来,再铁石心肠的人,估计也不会吧.可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治,没钱.守着,老两口,能把一个大活人守住.只有绑了,才是唯一的办法.

原本以为这事也就过了.可没几天,电视和报纸上出来了他的事,说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以耍拳为名,讹诈学生钱财,道德败坏.还有人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一开始他不知道这事,因为这些年他很少看电视了.还是老贾在电视上看到,来他家说起的.再后来,巷道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尤其院子的邻居,更是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虽在家里不出门,但后脊背烧得烫心.老伴出去卖个面条,也被人戳脊梁骨了,生意也不行了,中午推出去的面,下午又推回来.过了两天,电视台、报社找到他家,来采访他了.在摄像机、照相机、话筒、录音笔的逼迫下,他像一只老鼠,缩在墙角,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脸红得发黑,脊背快要熟透,他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活了一辈子,鬼迷心窍,怎么做出了这么一件丢人现眼、让人唾骂的事啊,现在,说啥都迟了,他已经被钉上了耻辱柱,将背着讹人的恶名活在众人的目光和指头下.他连门边都不敢出了,他似乎隐隐听见所有的人在议论、嘲笑,甚至咒骂他.他感觉脖子上套上了一副枷锁,他赤身*,走在阴曹地府,他将接受一锯分心的惩罚,所有做过亏心事的人,都要接受这种惩罚.眼前,是一张木板,他要背靠在板上,然后身上再盖一片板,两片板固定在一起,将他夹在中间,两个小鬼,提着三寸长的锯齿的锯子,从头顶正中的脑瓜盖开始,一点点往下锯,不偏不斜,从上而下,锯过鼻尖、嘴、脖子,到心脏,再到肚子,下体,一分两半,血流成河,痛不欲生.

从那以后,尖头老汉就病了,一病便再也没有起来过.

一个多月后,尖头老汉死了.当我听到老汉死掉的消息时,惊呆了.我知道他家的底细,我无法对他的行为做出评价,我只是一个外人,无法设身处地地去为他着想,对他的任何评判,都会证明我是一个装逼犯.我依旧对他像当初一样,算不上忘年交,但比熟人关系更近一层.我以为他会好起来,儿子疯了,那么大的事,他都能扛得住,社会上的一点舆论压力,应该能顶住.但我错了.一个人内心被击垮,那整个人也就垮塌了,尤其在道德的轰炸之下,将会垮得更彻底.

我去叫老贾,给尖头老汉烧一张纸,也算是最后的心意.老贾使劲吸着水烟,烟雾笼罩着他昏暗的屋子,浓烈的辛辣味让人口鼻里像点着了一团火.他坐着,漠然无语,满脸皱纹的缝隙里,塞满烟尘和往事.他头顶的破布顶棚即将塌下来了.所有熟络一点的人走了,老贾都会去烧张纸,送一程,但这次,他没有去,只给我捎了二百元人情.听说,他的四儿子,前几年犯了事,一直躲着,最近被抓了.

后来,我慢慢想到,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活的人,才抽得了水烟,那呛,那辣,何尝不是味觉化了的这人世间.

再后来,我突然想起,尖,这个字,在我们天水方言里是狡猾的意思.尖头老汉,尖头老汉,到底尖不尖?

责任编辑 宁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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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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