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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佑
钟巧灵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文学院 湖南 娄底 417000）
关键词：陆游；题画诗；画家交游
摘 要：陆游的题画诗产量颇丰,成就不凡.透过其题画诗作,我们可以看出与陆游交游的画家不仅有文人画家、职业画家,还有僧侣画家、宫廷画家.陆游以艺术家的身份结交画坛名流,与他们一起品画赋诗,留下了精彩的交游诗篇与交游逸事；又以文学家的眼光题咏画作,写下了许多内涵丰富且承载着诗人画坛游艺思想与经历的题画诗作.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7）-056-05
DOI：10.13399/j.cnki.zgwxyj.2017.01.011
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积极宽松的政治氛围,让宋王朝的思想学术与文化艺术都呈现出繁荣昌盛的局面.诗歌与绘画艺术的高度成熟催生了题画诗创作的兴盛.正如清人乔亿所云：“题画诗三唐间见,入宋浸多.” 〔1 〕 （P1103 ）据统计,唐代题画诗总量不到300首,而宋代题画诗创作达5000余首 〔2 〕 （P131 ）.一批优秀的题画诗人逐渐走向了历史与文学的前台.
作为我国古代的高产诗人,陆游“六十年间万首诗” 〔3 〕 （P25183 ）,其诗歌题材内容多种多样,其中题画诗共84题、107首,卓然为唐宋题画大家.就陆游研究领域而言,学界对于其诗词的爱国思想、题材内容、艺术特征及其诗歌理论,甚至其政治理想、军事思想、感情生活等方面的研究早已屡见不鲜,成果颇丰.而对于他的题画诗则少人问津.笔者在对其题画诗进行汇编整理的同时,发现与陆游交往的画家很多,而这其中还包括很多不见于画史记载的画家.故本文先对此进行梳理、探讨,以期弥补学界陆游诗歌研究和绘画史研究的不足,而对其题画诗则另有专文讨论.
陆游一生漫游甚广,东起吴越,西达秦蜀,其性格豪迈不羁,交游甚众.许多题画诗作都是与当时的友人画家交游后创作.与陆游交游的画家不仅有文人画家、职业画家,还有僧侣画家、宫廷画家.
一、陆游与文人画家的交游
两宋时期宽松的文化环境造就了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 〔4 〕 （P29 ）的士大夫阶层,也培养出一批诗、文、书、画兼擅的文艺全才.写诗作画,成了文人士大夫们闲暇时必不可少的余事.正如宋人邓椿《画继》所云：“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 〔5 〕 （P113 ）文人画家成为宋代画家群体中的重要分支.
在陆游的画家交游中,与文人画家的结缘最早、情感最切.陆游最早结识的画家是朱敦儒.朱敦儒,字希真,两宋之际著名词人,画家,南渡后放浪于江湖间,其画作被秦桧荐于御前,颇得圣心.但朱敦儒因耻于被人视作秦桧门人,而对亲友说自己不善作画.因此,后世往往称道其诗才而忽视其画才.朱敦儒绝不是南宋画坛的泛泛之辈,《画继》中把他和米友仁并提,且其画作深受宋高宗及秦桧的喜欢,其画才由此可见一斑.绍兴十五年（1145年）朱敦儒被任命为浙东提刑,驻绍兴,陆游其时与世交王明清等人一同受知于朱氏门下.此时的朱敦儒已久不作画,亦不以画家自居,故而陆游集中不见题朱敦儒画之诗.虽然如此,但朱氏毕竟是陆游业师,也是陆游所结交的首位画家,其对陆游的影响当然不容忽视.或许正是与朱氏的交往开启了此后陆游与文人画家群体频繁的交游.
王廉清,字仲信,祖籍颍州汝阴（今安徽阜阳）,出生于书香世家.其父王■时以藏书颇富、博闻强记著名.秦桧父子曾以官相许,而取其藏书,王廉清不从,秦氏父子亦无可奈何.廉清善画,其画“落笔烟云,人藏以为宝” 〔6 〕 （P176 ）.陆游称赞其书画才艺：“王郎书逼杨风子,画亦凭陵蜀两孙.” 〔3 〕 （P25003 ）评价不可谓不高.他曾为陆游作水石一壁,陆游因此作画赞一首：
导江三峡,神禹之迹.王子写之,汹汹撼壁.后三十年,尘暗苔蚀.淡墨色之欲尽,尚观者之惨栗.或曰：是学蜀两孙者非耶.放翁曰：吾但见其有欧阳信本、柳诚悬之笔力也. 〔7 〕 （P29-30 ）
诗人用浪漫的手法写出了画家墨迹的艺术效果,称赞其线条有欧阳询、柳公权的笔力.陆游与王廉清可谓世交,廉清祖父王萃与陆游祖父陆佃皆从学于王安石.两家都是书香世家,藏书数万卷,二人父辈陆宰与王铚同为当时的藏书大家.陆游自幼便与王家子弟来往,特别是与廉清、明清兄弟交好,且一同师从朱敦儒.陆游视廉清为才华卓绝之士,又为其时运不济、襟抱未开而同情喟叹.其《题王仲信画水石横幅》慨叹“岂是天公憎绝艺,一生憔悴向衡门” 〔3 〕 （P25003 ）,为老友抱憾的同时,也不乏同病相怜之感.此外,陆游有诗《绍兴庚辰余游谢康乐石门与老洪道士痛饮赋诗既还山阴王仲信为予作石门瀑布图今二十有四年开图感叹作》,从诗题即可看出,王廉清的画作被陆游珍藏20余年,两人的友情从中也可见一斑.
乾道六年（1170年）,陆游被朝廷任命为夔州通判,由此开始了长达8年的蜀中宦游.其间结识了当地画家李石.李石,字知几,四川资中人,其人“直情径行,不附权贵,遂不容于朝” 〔5 〕 （P30 ）.他诗文书画兼擅,堪称全才,在蜀中开坛授徒,从学者数千人.陆游视之为蜀中名士.《画继》说他“少负才名,既登第,任大学博士,出主石室,就学者如云.蜀学之盛,古今鲜俪.后卒成都,时作山水小笔,风调远俗.卒年七十外” 〔5 〕 （P30 ）.淳熙五年（1178年）,陆游出川,李石以诗送行.此后,二人仍各有诗作怀念对方.20年后,陆游仍作《感旧》诗道：“君不见资中名士有李石,八月秋涛供笔力,初为博士不暖席,晚补台郎俄复斥.诸公熟睨亦太息,摧压至死终不惜.生前何曾一钱直,没后遗文价金璧.” 〔3 〕 （P25200 ）对李石才华杰出而仕途坎坷表示同情和惋惜.
陆游与朱熹的交往是南宋文化界的佳话,二人惺惺相惜,友谊绵亘终身.朱门弟子中,与陆游有来往的也不少,其中就有颇善丹青之辈,如严士敦.严士敦曾于剡中任官（离陆游家乡很近）,朱熹特地嘱咐他去山阴拜访过陆游.庆元三年（1197年）,韩侂胄上台后,排斥异己,加强了政治和思想上的控制,是为“庆元党禁”,朱熹的学说被宣布为“伪学”,其门人也被称之为“伪党”,一时间朝廷风声鹤唳,昔日的亲友纷纷离朱熹而去,严士敦亦因对朝政失望而罢官归建阳.陆游的《次韵朱元晦题严居厚溪庄图》正作于这个敏感时期：
鹤俸元知不疗穷,叶舟还入乱云中.溪庄直下秋千顷,赢取闲身伴钓翁. 〔3 〕 （P24965 ）
诗中毫不隐晦地表达了被闲置乡里的不满,这种不满不仅仅缘于微薄的俸禄,更在于国事日非之时,有识之士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每日和钓翁一起闲来垂钓.当然,这首诗既是写朱熹和严士敦这些不同流合污的有识之士,也是写诗人自己.此外,陆游还曾为严士敦作《送严居厚弃官归建阳溪庄》《寄题严居厚伴钓轩》等诗.
除严士敦外,朱门中人曾兴宗也与陆游有过交往.曾兴宗,宁都人,有《唯庵文集》行世.乾道七年（1171年）举解试,师事朱熹.后值庆元党禁,他失了官职,隐居故里,四方从学者甚众.他曾筑室于筼筜谷,精舍落成后,作《筼筜谷图》,请陆游题诗.陆游挥笔写下：
高人心虚万物宗,家世常以仕易农.买山本爱坡上竹,手种已偃岩前松.
瀑泉三伏凛冰雪,谷声火里酣笙镛.了知自是一丘壑,不与金精为附庸. 〔3 〕 （P25515 ）
松与竹都是高洁之物,堪比人中君子.诗中对曾兴宗离身官场、隐居自适的人生态度表示赞赏和羡慕,诗末两句通过写筼筜谷自成丘壑、不依附高山,传达了诗人对曾氏洁身自好高洁品行的赞扬.诗人以君子许人,同时也以君子自许,有朱熹师徒这样的好友为伴,诗人的内心世界不会孤独.
二、陆游与职业画家的交游
陆游是南宋四大书家之一,酷爱*.现存于故宫博物院的《苦寒帖》、辽宁省博物馆的《自书诗卷》等书法作品都展现出他一代书法大家的风范.他结交的朋友中,除上述集官僚、学者、文士于一身的士大夫阶层文人画家外,还有不少专工绘画的职业画家.区别于上述主要以文名世的文人画家,此处所指的职业画家或以作画为谋生手段,或画名显于文名,多见诸画史.
廉布就是较早与陆游结交的职业画家,字仲宣,淮安山阳（今江苏淮安）人,出生于元祐七年（1092年）,卒年不详（约在宋孝宗时期）.他少年时颇有盛名,徽宗宣和初年中第,为武学博士.被大臣张邦昌招为东床快婿.南渡后,张因被视为卖国贼而声明狼藉,廉布也随之断了仕途.此后,廉布便卜居绍兴,以作画为生.他在南宋初年画坛占有一席之地,画史称其“画山水,尤工枯木、丛竹、奇石、松柏,本学东坡,青出于蓝” 〔8 〕 （P70 ）,时人也说他“以古木墨戏得名于绍兴间” 〔9 〕 （P1061 ）.陆游深赏其画,与之结为忘年交.陆游的老学庵中就悬挂有廉布画的老木.诗人还曾为廉布的《容斋燕集诗》作序.除工画外,廉布还精于鉴赏.如陆游《题赵生画》,就是在二人鉴赏北宋画家赵廉的画作后所写,诗云：
东都画手排浮萍,天子独赏一赵生.幅缣尺纸皆厚赐,众史妒媢都人惊.尔来一笔不复见,好事往往空闻名.奇哉此独出劫火,论价直恐千金轻.老廉博士最别识,一见自谓双眼明.老夫寓居旱河上,矮轴正向幽窗横.饭余扪腹看不厌,林外重阁高峥嵘.凭谁唤住两禅客,水边共听烟钟声？ 〔3 〕 （P25228 ）
诗歌前半部分对画家和画作给予了高度肯定,但后半部分几乎不再提及,反而称赞起了老友廉布,称其博闻洽记,见多识广.又说自己闲居无事,真想与友人一起唤住画中禅客,驻足水边共听那遥远的钟声.在诗人看来,能与友人廉布一起在饭后茶余鉴赏古画、把玩墨趣、卧游山水,岂非人生乐事？
作为中兴四大诗家之一,陆游的诗名可谓冠绝南宋诗坛,当时就有“小太白”之美誉.数十年间,求诗者甚众.常有画家作画以求题诗,谢耕道便是其中一位职业画手.他是南宋中期颇为活跃的画人,与当时名流多有交游.他画毕喜请诗人品题,以至“三十年间,天下诗人,未有不至其室.诗轴不知几牛腰” 〔10 〕 （P19 ）.据俞文豹《吹剑录》记载,他曾“绘一犁春雨图,求诗于诸公.一时名达,如楼公钥、李公壁、陈公宗召、易公彦章、程公怀古诸贤,长章大篇,累百十首” 〔11 〕 （P33 ）,堪称盛事.此外,诗人苏泂、魏了翁、赵师秀等人也都曾题咏过他的《一犁春雨图》.陆游集中有《谢君寄一犁春雨图求诗为作绝句二首》：
说著功名我自羞,喜君解剑换吴牛.莫将江上一犁雨,轻博人间万户侯.
老农虽瘠喜牛肥,回首红尘万事非.耕罢春芜天欲暮,小舟冲雨载犁归. 〔3 〕 （P25432 ）
诗人为画家抛弃儒冠、离开仕途感到欣喜.诗歌描绘了画中老农忙碌而平静的耕作生活,感慨红尘事非.诗人心怀高远理想,却未能施展,内心别有忧愁,所以即使表现闲适恬淡的出世情怀之时,仍隐隐透出一种对世俗的关心和牵挂.
与陆游交往的还有詹仲信,他生年晚于陆游,是一名画家、*家,与陆游、苏泂等诗人有来往.开禧元年十月十七,陆游80寿诞之时,詹仲信曾以两幅山水画作为贺.陆游作诗谢之：
策蹇渡桥春雨余,乱山缺处草亭孤.不知何许丹青手,画我当年入蜀图.（《春山》）
雪崦梅村一径斜,茆檐烟火两三家.眼明见此幽栖地,却恨吾庐已太奢.（《雪山》） 〔3 〕 （P25415 ）
看到画作,诗人不由得遐想起自己当年入蜀时的那段峥嵘岁月.蜀中七八年,可说是陆游一生最为难忘的时光.在陆游心中,詹仲信不仅画作得好,更堪称自己的知音,“画我当年入蜀图”,画家似乎深深地懂得自己心灵深处难以释怀的蜀中情结.由此可见,二人可称神交.詹仲信不仅擅画,还与陆游一样热爱*字画.他藏有米友仁的山水小景,曾与陆游一同鉴赏.陆游因此作《题詹仲信所藏米元晖云山小幅二首》：
俗韵凡情一点无,开元以上立规模.镜湖老监空挥泪,想见楚江清晓图.
一棹朝南暮北风,奇峰倒影绿波中.定知渐近三山路,认得渔翁是放翁. 〔3 〕 （P25415 ）
唐代题画诗讲究描摹逼真,观画只言画,较少言外之意.到了宋代,随着文人画的发展,题画诗人多通过画作表象而追寻其包含的某种精神、气质与韵味,观画往往观心.这首诗中,陆游如实地描写了画作中的奇峰、倒影、绿水,同时又以江上的渔翁自况.此作不但有着写景的真实,同时又鲜活地传达出诗人的隐逸情怀,既如唐人题画诗观画言物,又达到了宋人观画而观心的艺术高度.同时,作者还高度评价了小米山水不同流俗的高超画技以及开宗立派的艺术地位.詹仲信与陆游结识较晚,却是陆游晚年来往最为密切的画家之一,直到嘉定元年（1208年）,詹仲信仍写过《卜居》诗呈放翁,与陆游保持着唱和 〔12 〕 （P450 ）
三、陆游与僧侣画家的交游
陆游一生科场失意,官场蹭蹬.激烈的政治倾轧、复杂的朝政形势、频繁的职官调任让他心力交瘁,才华无以施展,对朝政失望之余,也不时表现出对官场的厌倦.步入中年以后,陆游结交了不少僧侣朋友,其中便有不少工书善画之辈.与僧侣画家的交游,体现出陆游对政治失意的纾解与对自由生活的热爱.
莹上人是最早与陆游结交的僧侣画家之一,他是山阴县南天衣寺僧人,年长于陆游.早在隆兴元年（1163年）,陆游便有《欲游五峰不果往小诗寄莹老》,说明二人之结识不晚于这一年.钱仲联《陆游全集校注》根据《宋诗纪事》记载,推测其名为宗莹 〔13 〕 （P54 ）.作为僧人,莹上人随缘而住,游历甚广.陆游入蜀后,他也来到蜀中修行,曾经特意去拜会老友陆游.陆游在《思蜀四首》诗中自注：“余昔在犍为,师伯浑、王志夫、张功父、王季夷、莹上人辈,以秋晚来访,乐饮旬日而去.” 〔3 〕 （P24763 ）陆游被赵汝愚弹劾罢官后,莹上人也回到了山阴.仕途的坎坷,催化了诗人思想的转变,中年以后的陆游,渐喜佛老之说,与僧人、道士甚至道姑往来频繁.淳熙十年（1183年）春,莹上人与平师、印老及刘道士等僧侣曾在山阴拜会陆游 〔12 〕 （P219 ）.莹上人工画,兼擅山水、花鸟、人物.陆游曾为他作过4首题画诗,不可谓不多.如《题莹师钓台图》：
羊裘老子钓鱼处,开卷令人双眼明.未可忽忽便持去,夜窗吾欲听滩声. 〔3 〕 （P24573 ）
此诗作于淳熙十年,“羊裘老子”借用后汉典故,指东汉著名隐士严光.严光是光武帝刘秀幼时学友,刘秀称帝后欲请他出山,严光洗耳拒之,传为佳话.“开卷令人双眼明”是对画家技艺的称赞,同时也说明莹上人所表现的情怀与诗人信仰不谋而合,令他眼前一亮.可见二人颇有艺术上的心有灵犀之感.另外《题莹上人二画》也颇能说明二人的交游：
天地又秋风,溪山忆剡中.孤舟幸闲著,借我访支公.（《剡溪》）
晓听枫桥钟,暮泊松江月.斯人亦可人,淡墨写愁绝.（《吴江》） 〔3 〕 （P24770 ）
诗人将自己与莹上人的友谊比之于前代的王羲之与支遁,诗人目上人为知己,称其为可人,这样的评价在陆游的诗中并不多见.
陆游在蜀中,遍游巴蜀大好河山,访寻古寺,觅求遗贤,其间便结识了四川僧人城侍者.城侍者俗名祖城,四川广汉僧人,生平不见载.从陆游诗来看,他曾于淳熙五年（1178年）以后暂居永嘉乐清广福寺,后游历越中,能作山水画.绍熙二年（1191年）秋,祖城来山阴拜访陆游,并且带来了诗人好友成汉卿的消息.陆游为其画作诗二首.其一为《题城侍者岘山图》：
汉水沉碑安在哉？千年岘首独崔嵬.平生不作羊公计,但欲无名死草莱. 〔3 〕 （P24754 ）
晋初,晋吴对峙,大将军羊祜镇守襄阳.他在荆州施仁政、布恩德,与吴国名将陆抗和平相处,让饱经战乱的荆州人民安居乐业.他去世后,襄阳人民莫不流涕堕泪,在岘山建庙造碑,后世称为“羊公碑”或“堕泪碑”.后代文人墨客如孟浩然、范仲淹多有凭吊之作.诗人认为河山依旧,而羊公碑已无处可寻.与其像羊公一样鞠躬尽瘁,却身后凄凉,还不如做个山野村夫,优游终老.结合陆游的生平来看,这首诗颇有言不由衷之嫌.作为传统儒家文化培养下的士大夫,羊祜的一生立德、立功,几乎达到了不朽的完美境界.他去世前推荐名臣杜预接替自己,并定下了平天下的遗策.杜预也以三不朽来激励自己,他治军民,注《春秋》,做到了立功、立言,为了做到立德,他还刻下碑文来表彰自己的功劳,想以此比肩羊祜.对此,后人多讥其自我标榜.在儒家“三不朽”的光环下,英明睿智如杜预亦不能免俗,我们相信,陆游也一定像先贤怀着“立德、立功、立言”崇高的人生目标.但惨淡的仕途前景和艰难的政治处境却让他愤懑不已,因而发出了“平生不作羊公计,但欲无名死草莱”反语式的一声叹息.
另一首为《题城侍者剡溪图》：
暮境侵寻两鬓丝,湖边自葺小茆茨.从今步步俱回棹,不独山阴兴尽时. 〔3 〕 （P24754 ）
诗中说自己两鬓渐白,只想在湖边过着散人逸士的生活,又引用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的典故,表达自己摈弃复杂而黑暗的官场、追求精神自由和内心满足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祖城侍者的岘山、剡溪二画,包含了两个意蕴深厚的文化典故,二者一仕一隐,前者兼济天下,后者独善其身,既是传统士大夫的终极目标,也道出了诗人陆游内心复杂的矛盾之源,从这个角度来看,城侍者堪称诗人的知音.
应该指出的是,陆游虽与佛道之人交往,但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仍然坚守着早年所抱定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3 〕 （P24336 ）的爱国理想.无论遭遇多少政治斗争与权力倾轧,也矢志不渝,这便是伟大诗人的伟大之处.佛道思想对他来说,只是精神世界中的一种缓调剂,其内心信奉的仍是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这不仅在其诗作中屡有表现,甚至在与僧侣友人的交游唱和中也不乏流露.如《题海首座侠客像》：
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郎！ 〔3 〕 （P24623 ）
海首座,生平不见载,不知何寺上座.此诗作于淳熙十一年（1184年）,正值陆游与众僧侣诗友唱和交游之时,海首座或为莹上人所介绍得识,亦未可知.从诗作来看,这位海首座并非万事不问、闭关学佛之人,所题的人物像为侠客,这在宋代的僧侣画创作中并不多见.作者在诗中表达出了明显的情感倾向,即对大好河山落入金人之手的痛恨,对于中原遗民则充满了同情,对于侠客豪杰不被任用而惋惜,而对于朝廷任用奸臣小人、屈膝求和而感到无奈与愤恨.诗作的思想感情与画作契合如一,格调激越悲愤,据说宋孝宗读后亦“为之太息” 〔14 〕 （P8 ）.由此看来,海首座也是关心家国、爱憎分明的“六根不净”的僧人,与诗人志同而道合.
此外,陆游还有《题庠阇黎二画》：
秋山瘦嶙峋,秋水渺无津.如何草亭上,却欠倚阑人.（《秋景》）
溪上望前峰,巉巉千仞玉.浑舍喜翁归,地炉煨芋熟.（《雪景》） 〔3 〕 （P24771 ）
庠阇黎,名庠,姓不详,生平不见载,系陆游晚年在山阴老家闲居时所交游的画僧.从作品来看,他能画山水.第一幅为秋景图,画中有怪石嶙峋的瘦山,亦有飘渺无边的秋水.从皴染画法来看,他与李唐等人的斧劈皴或有师承关系.从构图来看,有郭熙《林泉高致》中所说的“高远”和“平远”之致.第二首中,诗人视角是从溪上仰望前峰,形象地将雪山称为千仞玉.第二幅中有人物,表现的是温馨祥和的农家生活.而第一幅中没有人物,作者戏问画家,为何不画上倚栏待归的美人.二作雅中见俗,俗中有雅,从中也可见出陆游即使与方外之人交游也不忘其俗心.跳出作品来说,陆游思想出入于三家,既有萧散闲适、放浪江湖的野趣,亦有心怀魏阙、戮力报国的雄心,但他终究是一位“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 〔3 〕 （P24400 ）的伟大诗人,在隐逸与逃禅的同时,心中从未放弃辅佐君王、复兴北伐的政治理想.可以说,陆游就是这样一位矛盾的诗人.
由于种种原因,记载南宋画僧生平及创作的传世文献很少.今人陈野所著《南宋绘画史》搜罗多种史料,考证了当时的18位僧人,作者认为南宋画僧之人数一定不止于此,但苦于文献不足征 〔15 〕 （P302 ）.以上与陆游有交游的4位画僧,不见载于《画继》《画继补遗》及《图绘宝鉴》等古代画籍,也不见载于陈野的《南宋绘画史》.从这个角度来说,陆游的题画诗为我们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画史材料；笔者对他们的粗浅罗列,亦可稍补于绘画史研究.
四、陆游与宫廷画家的交游
南宋一朝,画坛的领军人物是宫廷画家,自李唐南渡后,其画风画法便一直引领着南宋画坛的发展.不论是其斧劈式硬瘦的线条还是其对角式、局部式构图,都对百余年的画坛产生了深远影响,并在中国绘画史上打上了浓重的“南宋印记”.可以说,以李唐、刘松年、夏圭、马远等为代表的宫廷画家成为了南宋画坛的主流.
然而,从现存的史料来看,绝少有陆游与宫廷画家的来往记载.原因不难理解,宋代翰林图画院中的宫廷画师虽然俸禄与同级朝官相等,但实际上有官职而无官权,不能被外调地方或充任朝官,一入画院,基本上终身为皇家服务,与外界来往不多.不但如此,画师的子孙也往往子承父业,如南宋四大画家之一的马远,其祖兴祖、其父世荣、伯父公显、兄逵、子麟,四代人都是画院画家.这些人虽然享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但交游圈子十分有限,交游范围远不如文人画家、僧侣画家及职业画家广泛.他们所面对的多是皇室宗亲,如赵伯驹兄弟因得圣心而幸从于高宗左右,刘松年的画作亦曾得到杨皇后的题诗.史籍中鲜有他们与文人士大夫的交游记载.陆游与宫廷画家的交游虽找不到直接的记载,但绝不意味着他们的绝缘.陆游晚年担任实录院检讨官兼秘书监,被委以编撰高宗、孝宗二朝实录的任务,故能出入于宫廷及秘阁,也便有了与宫廷画家画作的接触机会.陆游有部分诗作正是题写宫廷画家所绘的画作.
如《十八学士图》,此画原为唐人阎立本所绘,为传世名画.宋王朝一直注重对古籍与图画的搜集、整理工作.其龙图阁、三馆（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均藏有前代法书名画等珍贵典籍.到宋徽宗宣和年间,御府藏阎立本画作达40余件.然而靖康之难中,金军将汴京洗劫一空,阎立本《十八学士图》因此下落不明.南渡后,著名宫廷画家刘松年以此为题材,按自己的理解重绘了此图.《十八学士图》取材于初唐李世民收揽人才的典故.李世民在创建秦王府时,曾吸纳了一大批文人学士为其出谋划策,以房玄龄、杜如晦为代表,共18人.这些人为李世民打下江山、夺得皇位建立了奇功.太宗念其功劳,于是命阎立本绘18人像,以示殊荣.陆游在诗中对他们的风采与功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他们能与古代的伊尹、吕尚相比.这与其他诗人的题咏之作没有不同,但在诗的后半部分,他沉痛地认为,正是在学士中隐藏的奸人几乎颠覆了太宗的煌煌基业.这里说的奸人指许敬宗,他是太宗的臣子,晚年却依附武后打击李姓势力,帮助武后篡权夺位.整首诗写出了太宗君臣建立功业时的悲壮与社稷几乎毁于内部奸人的历史凄凉.南渡以后,宋王朝虽得以重建,但朝局错综复杂,战和两派纷争不已.诗人借前代故实提醒统治者,应该要善用人才,谨防内部的奸人扰乱朝政.至于奸人是谁,诗人并未直接道名,但从其诗集的其他作品中或有迹可循.《剑南诗稿校注》卷四五有《追感往事》一诗,其中就写道：“太平翁翁（指秦桧）十九年,父子气焰可熏天……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 〔3 〕 （P25114 ）直白地表现出了对秦氏父子及投降派祸国殃民的深切痛恨.
《观运粮图》也是陆游题宫廷画的作品.南宋时以运粮为题材的画作有李唐《雪天运粮图》及刘松年《风雪运粮图》.从清人厉鹗题《风雪运粮图》所描写的环境来看 〔16 〕 （P93 ）,与陆诗不甚吻合.刘继才《中国题画诗发展史》认为陆游《观运粮图》诗是观李唐的《雪天运粮图》而作 〔2 〕 （P195 ）.此诗作于庆元六年（1200年）,诗中写道：
王师北伐如宣王,风驰电击复土疆.中军歌舞入洛阳,前军已渡河流黄.马声萧萧阵堂堂,直跨井陉登太行.壶浆箪食满道傍,刍粟岂复烦车箱？不须绝漠追败亡,亦勿分兵取河湟；但令中夏歌时康,千年万年无馈粮！ 〔3 〕 （P25077 ）
此时,正是宋宁宗在位、权相韩侂胄掌权之时,他们君臣倾向于通过战争来改变屈辱的宋金关系,一时抗金成了舆论主流.陆游又一次看到了恢复中原的希望,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写下了这首诗.诗人以自信而轻松的笔调勾勒出一幅大军出师的场景,他想象着前线兵不血刃、民众欢呼雀跃的图画,飞扬之神彩跃于纸上,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从以上陆游题宫廷画作的诗篇来看,再加上陆游晚年入朝为官的经历及其对书画的喜好,诗人与宫廷画家之间的交游虽文献不足征,但也当是存在的.
以上我们讨论了陆游与文人画家、职业画家、僧侣画家和宫廷画家的交游.应当指出的是,在陆游所交游的画人中,还有一类值得注意,如范成大、尤袤、张镃等人.他们是颇负盛名的文人士大夫,在文坛能与陆游并驾而争先,彼此间也存在着深厚的友谊,如范、尤二人都曾将自己的诗集送呈放翁作序.他们虽然会画但绝少作画,也不见其画作传世,以至于后人很少知其画名.陆游与他们并不以画交,故而也不见题其画作之诗传世.他们之间的交游,今人多有论及,此不赘述.
陆游的题画诗产量颇丰,成就不凡.他以艺术家的身份结交画坛名流,鉴赏画迹,留下了精彩的交游诗篇与交游逸事；又以文学家的眼光题咏画作,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内涵丰富且承载着诗人画坛游艺思想与经历的题画诗作,其间既有心系家国天下的胸襟,也有流连田园生活的情怀,还饱含着诗人对画而思友人的款款深情.从这一角度来看,陆游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同时也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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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陆游的兔毫盏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临安春雨初霁,一夜东风伴雨后的清晨,陆游听到潮湿的卖花声传来,阳光抖然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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