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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天花板上有簌簌的尘在下落,随后有什么东西从阁楼的一头滚向另一头.她正要上去看,在隔壁房间唤道：“阑素,过来帮帮手.”她就过去帮姐姐扣上红缎子旗袍背上的暗扣.
“哎哟,上个月才做的,怎么会小呢？怪显肚子的,今天不要吃饭了.”姐姐抱怨.
其实并不小,向来有一个十八寸的小腰,但阑素知道她是刻意要说给自己听的,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姐妹俩身高差不多,但阑素却要丰满许多,的小号衣服她一向穿不进.
早些年衣服还成了姐妹俩的心结.阑素离家去上大学的前夜,打开衣橱,很气派地挥挥手说随便挑.阑素说不要,望着自己那满坑满谷的漂亮衣服,取下一条珠绣连衣裙就往妹妹身上比画.
“重磅真丝的呢,你在外面哪里买得到这么好的料子,出去读大学也要讲点脸面,还像在家一样,别人是要笑话你的.”她一边说着,一只手就要来掀她衣服的下摆.
阑素身上的短袖新时还是灰色,穿了四年,早已经褪成了浅白色,棉布料子软得起了绒,娃娃领口也垮成波浪形.两人这么一拉扯,下摆就绷开了一道口子.
“哎呀,不要.”
“烂了正好,这裙子我连吊牌都没摘,快试试……”
“真的不要．在大学里哪能穿这个啊！”阑素推了她一把.
像是什么人往水里扔了一颗烧红的钉子一样,两个人耳朵里都能听见“刺啦”的一声.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床上,也不说话,只是脸红通通的,像抹了胭脂一样.阑素叫了声“姐”,没有回应.阑素又说：“对不起啊,姐.”只是埋头用指甲理着吊带上缀着的珠子,站起身来将裙子又挂回衣橱里.
“算了,我晓得你也是看不起我的,到了那边你自己去买吧.”的语气很轻,手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皮夹子,数了一千块钱,粉红色钞票像扇子一样打开又收拢,递给了妹妹.
两人之后就默不作声.直到军训时,在离家千里外的青岛,阑素从一堆闲话中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其实挺喜欢那条裙子的,就是没姐姐苗条,再好看裹上也跟豆沙粽子似的.听了,在电话里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然而家人之间细微的龃龉,从来都是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才会沉淀一些不为人知的泥泞.自那时起,阑素就有意无意地吃胖自己,好像一瘦下来,就坐实了“看不起”的指控.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万事都有种在太阳底下举着棒冰走路的小心翼翼的感觉,更何况从小便是个要强的人.
002
姐妹俪年龄差得有些远,妈三十九岁时才生了阑素.过年时,一大家子人在背后笑话他们,连老大都快供不起了,还要生小的呢.这些话自然是背着父母说的,况且十一岁的坐在那里,瘦瘦小小的,青涩得像树枝一样,怀里又抱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如同空气一样,不必提防.
他们家日子一向过得艰难,爸从部队退伍回来时,地方上已经不包分配了.他做水产养殖,将要丰收时连日大雨,洞庭湖成了一锅沸腾的水,洪水灌进坝下的鱼塘,眼睁睁看着一年的辛苦钱流走了.爸不甘心,又借钱开了家夜宵排档,新开张时不知是哪里的门神没有打点好,总有人隔三岔五讨钱生事.下半年总算安生开始盈利了,夫妻俩刚喘一口气,后厨就失了火,给几个厨工看烧伤、翻修房东的屋子,腊月里盘算下来,不赚反倒折了十几万进去.
这时十三岁,过了寒假便要上学去了.家里掘地三尺也只有九十四块,妈叫去舅舅家借,舅娘见面就说：“哎哟,怎么连义务教育的几百块也拿不出来.”
不吭声,牵着妹妹在客厅里等,一直等到舅舅从内室走出来,午睡的纹路还印在脸上,喝了一口茶说：“现在厂子光景不好,”隔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一口茶,“你爸爸现在在做什么？早前叫他来厂里当保安他还不愿意,都穷到这份上了还要面子,你们家啊……”
站起来就走了.
一直很瘦,且比妹妹矮了一个头.初中三年里靠着省饭钱,让阑素的童年过得有声有色,一点没见着贫穷的影子.人家小孩子坐摇摇车、旋转木马,吃彩虹糖、巧乐滋,变着法让阑素一样一样都享受了.到了初三毕业,跟父母说,他们已经对她尽了教育义务,她自此要自个儿打工挣钱养家.
阑素后来上学的钱,就是姐姐在城里的美容美发店从学徒、熟练工做到美发总监的路上一分一厘挣下来的.
到阑素上高二时,已经有能力在城里独立开店.她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店里放一些周璇、李香兰的歌,不知从哪里淘来一批旧式的铸铁理发椅,天花板上挂着高高低低的马来亚刺绣斗笠,再贴上几张黑白海报,铺上一层白绿格子的地砖,古早风格的理发店就这样开了起来.
开业那天,请几个帮过忙的朋友在饭店吃饭,顺带把在附近上学的阑素也叫了来.后来就有人起哄说,阑你可以啊,怎么就藏得住这么一个漂亮妹子.虽都是些生意场上的酒桌玩笑话,但阑素到底是学生,脸皮薄得坐不住,草草吃了两口就撤了.
夜里下晚自习回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蓝色生死恋》的光碟,屏幕上宋慧乔一脸的泪,也跟着哭得稀里哗啦,茶几上堆起一小蓬一小蓬纸团的山.阑素进屋放了书包,扫了一眼茶几,边换鞋边说：“至于吗？现在韩剧煽情都成了套路,不是绝症就是车祸.”
“冰箱里有桂花鱼.”
“不吃了,有作业要写呢.”
“你不是最爱吃桂花鱼吗？今天是特地给你点的,你走得急,我又重新点了一份打包回来,别人没沾筷子的.”
“哎,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中午阑素回家吃中饭,进厨房洗手时就看见垃圾篓里扣着一团金黄,是昨夜里那盘说要留给她吃的桂花鱼.
“怎么倒了？”
“不倒留着热脸贴冷屁股啊.”
阑素关上水龙头,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筷子搁在碗沿上的声音“噼噼*”,像打着什么人的脸.
她觉得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知道逃不过一场发作,干脆进房间去午睡.
“好啊,中午也不吃更好.一天天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昨天也是想给你改善生活才叫来一起吃顿饭,脸子拉给谁看呢？给你打包回来也没落个好.对,我是剪头发的没本事,我看韩剧也低俗,可没有我阑,你能有今天？”
阑素再也忍不住,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别冤枉人！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每天跟吃了一样,学习本来就够累了还得应付你……”
话说到这儿,阑素猛然收住口.她知道说这种话对不起,更对不起父母.说到累,这个家里就数她最没有资格说,父母五六十岁了还在城里打小工,常年在美发药水里泡着的一双手更是比老年人的还要显得粗糙.光是那双手上的皴口,就足以让阑素所有的疲惫都相形见绌.
003
但毕竟是两姐妹,吵得再凶,第二天两个人又能若无其事地一起说笑.然而这里面细微的心思,要等到阑素自己走上社会以后,才能真正理解的过度敏感,理解她无缘无故发出的火气.那些年自己对抗的不过是刻板教条的试卷和书本,对抗的,却是匆匆流逝的青春和名声.
已经二十九岁,却没有人给阑家大女儿说过媒.过年时,阑母一一提着节礼拜访,亲戚们都说一定会帮忙留意.两边家庭在各行各业的熟人不少,几个叔伯都是机关里吃公务员饭的,大舅开了工厂就更不必说了,然而大家手里却连一个过得去的青年才俊也没有.
阑素刚上大学的第一年,过年时的桌上就有人半开玩笑地说要给阑素介绍对象.妈觉得阑素还小,大伯母扔出一张南风,眨眨眼：“你也不晓事,让小的们先处着呀,真等到大了好男人早就被挑走了.”
回家的路上,阑素抱怨大伯母管得宽,妈长叹一口气说：“管你还是为你好呢,你看你姐,都没人管.”
“我姐是因为店里太忙,不然她那么漂亮早就结婚了,根本不需要介绍.”
妈不作声,只是看着公交车外的街景.夜晚的道路两旁流过一棵棵行道树,叶子在冷天里显出一种苍青的颜色.行人都裹着厚厚的棉服,小孩子手里拿着通红的糖葫芦,被大人搂在怀里,无忧无虑地吃着.妈看着看着,忽然轻声说：“漂亮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个搞美容美发的女孩.”
“美容美发怎么了？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姐又不偷又不抢.”
“你懂什么！我不跟你争口舌,老辈人居家过日子就是这样想的,没个正式工作就算了,做的还是这一行.”
阑素气得闷头不语.等到夜里一点从店里收工回来,阑素在冬夜的枕上听着姐姐开门关门小心翼翼的声音,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连妈都不理解姐姐,更何况是亲戚们.人人都觉得姐姐上不了台面,却没有想过在她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养大了另一个孩子.姐姐在枯井里望天时,没有人施以援手,待姐姐奋力爬了上来,大家却还要嫌弃她弄脏了衣裳.
下学期阑素回到青岛时,就主动留意起的事来.每周去给附近的中小学生做家教挣钱,一心想给姐姐减轻些负担.
她也没想过命运会这样巧合,教着教着,竟就认识了艾萧.
004
他说我记得你,从前一起吃过饭,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阑素把两条圆藕般白净的手臂从自行车的后座往前面箍过来,孩子一样地将脸和身子都倚在艾萧的背上.他用的是一种好闻的水生调香水,像故乡洞庭湖在三月间的绿,还带着些残冬的冷意和水底荇藻的青气.南方食辣地区的年轻人,脾性也同辣椒一样急躁,但艾萧不同.他的口音和脾性令阑素感到亲切,如在远方又见到了故乡.他的沉稳和儒雅又让故乡不复是阑素记忆里的样子,而是古书里文墨生辉的星城.
她对和他一起吃过饭的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们是在补课的学生家里遇见的,艾萧的上司是这家人的亲戚,托他出差时顺便捎了点东西回来.他出门时正碰上阑素进门,两个人彼此礼节性地点点头.直到阑素下课后出来,发现艾萧还在楼下等她.
后来认识了,她才知道的理发店开业那天艾萧也在席面上应酬.他说起了当年她的窘态,进门也不叫人,只顾低着头吸椰汁,只吃了两筷子菜就走了.
“其实我特别内向.”
“那天难为你了,跟陌生人吃饭一定不容易.”
阑素微笑着,低头看着脚尖,大颗的泪珠砸在鞋面上.虽是亲近的姐姐,但到底混社会早,一些事总要隔着一层.父母又常年不在身边,现在能有个人从草蔓烟荒的世界走过来,说声“难为你”,她顿时觉得心里有剥橘皮时一层层细微的酸涩感和欢喜感.
艾萧在青岛培训一个月,一有空就去学校看阑素,有时碰见她有课,他就在楼下等她两个小时.他等她的时候手里会拿一本书,也不着急,就慢慢地读.他读书的样子真的很好看,神情投入,眉目清秀如洞庭湖里青绿的波纹,足够阑素在北方干燥的春夜里编织出一个少女的梦境.
偶尔打电话过来,问阑素缺不缺钱花,阑素很想同姐姐说些体己话,可那边总是很吵,人来人往,此起彼伏地唤她过去.
阑素就把恋爱的事情按下了,没告诉姐姐,也就等于没告诉母亲.一个月过得如烟火般绚烂又瞬逝,艾萧临走时说,异地恋有异地恋的好,譬如鸿雁传书,就是耳鬓厮磨没有的福分.
她觉得他真是个很浪漫的人,怕她难受,才将离别勾描得这般诗情画意.艾萧还说如果你害怕将来,我明天就从公司辞职过来陪你,阑素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尽管她年轻,却也知道稳固的事业和亲友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在他青绿色气息的怀里,她仰起头对着他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你一定要等我.
005
还是做母亲的机敏,看出了女儿的异样.五一假期阑素又从青岛溜回长沙时,一家人正在吃着晚饭,妈夹菜给阑素,不成不淡地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赶忙摇头.
“平时也没见你回家这么勤,人家上午还来找过你,我说你不在.”
“得了吧,人家根本不知道我住哪儿.”
等看到妈得意的神色浮起来时,阑素才醒悟过来自己暴露了.初时妈还犹豫阑素十九岁就谈恋爱是不是太早了些,又想起过年时大伯母在牌桌上说的话,也就随她去了.倒是爸不放心,要她抽空把男朋友领回来看看.
妈想了想,插嘴说：“我们还是在外面看,顺便吃个饭.就是不要告诉你姐姐,本来没继续念书我心里就觉得亏欠她了,再看见你这样,她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阑素倒不觉得姐姐会不好受,这两年钱挣到手软,已经很少亲自下场剪头发了,手底下还管着一排样貌帅气的理发师.她连二楼也租了下来,专门辟为女客户的美容护理专区.店里的员工,清一色vintage（古着）西装、马甲配衬衫,剪烫染都是1 950年代的欧美式样,在城里别具一格.连妈去理个发,都要赶着上午刚开门的时间.
“我让把理发店盘出去,改行开个服装店也好,她就跟我吵.”
“我姐就喜欢这一行.”
“到底说出去不好听,正经人家的男孩谁会娶个搞美容美发的姑娘呀.”
的终身大事成了爸妈的心病,隔三岔五要在电话里跟阑素说一说.阑素好几次都差点儿忍不住说漏嘴,告诉妈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
那人和同龄,也是三十岁的年纪,是姐姐小学班主任周老师家的儿子.其实阑素连周老师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和她说起自己和他两个人同班,一起读过六年的书,又说阑素小时候踉踉跄跄刚会走路时,周老师家里养了一窝小兔子,那个人还抱着阑素去看过呢.
因为这份从幼时起绵延至今的情谊,姐姐在视频里也变得温柔起来,这是在从前没有过的.自阑素懂事起,姐姐就是一副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样子.现在她有了喜欢的人,连样貌都变了,眼角眉梢都圆润起来,时不时说着说着话就不自觉地笑起来.
两个人难得有空视频通话,彼此都握着手机不肯放.这一年三十岁,阑素望着屏幕里姐姐的脸,心里有温热的泉水在涌动.自小父母忙于生计,就是陪着她长大,教她走路认字,保护她不受欺负.可以说,阑素是靠着牺牲了的一部分人生才走到今天的.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永远坚韧又漂亮的姐姐脸上也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呢？
“等你暑假回来,让你和未来姐夫见个面.只是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妈.”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老师她这几年一直瘫痪在床上,家里境况不好,所以……那个人现在还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我怕妈会不同意.”
“那没事,人怎么样？”
“是个体恤的好人.”
“这就够了.”
姐姐偏过头去.她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人,在视频里竟有些害羞.阑素自然毫不留情地打趣她,可关掉微信视频后,忍不住湿了眼眶.
006
这年的夏天蝉声迟迟不来,雨水一阵追着一阵,地上总没有干的时候.阑素暑假回家的时间一直没能定下来,先是班级小学期的地点临时挪到了江西,等阑素风尘仆仆地回到青岛,之前做家教的人家要出国一趟,想把孩子托付给她照顾,十二天能挣上从前做家教一个月的钱.
阑素的暑假就这样削减了三分之二,等坐上回家的火车时已经是八月中旬.知道了,在电话里免不了又是一顿骂：“你安心读你的书,谁要你操心学费的事了,嫌我没钱还是怎么的？”她骂了阑素一路才略略消气.
这天客人特别多,等到收工回家,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了.一家人都睡了,只有客厅里漏下一点路灯的余光.光着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打开墙角的袖珍冰箱想要拿一罐啤酒喝,就看见冰箱隔层里放着一个奇怪的快递纸盒,收件人那一栏填的是自己的名字.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网购过东西,犹疑着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层层打开,才发现是一双晶灰色的名牌高跟鞋.
“姐,生日快乐.”
她转过头,阑素推门进来.她在黑暗里捧着一个简陋的纸杯蛋糕,蛋糕上插着一支小蜡烛,她在烛光里盈盈微笑着.
在这个贫寒的家中,一向是成年人当牛马用,孩子当成年人用.说起来都没人信,家里从来没有给谁过生日的习惯,既是没心思过,也是过不起.即使这两年因为的缘故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但攒下的钱大部分也先用来还债了.
阑素急着要那十二天的保姆费,就是为了给买一双高跟鞋.坐在地板上,握着两只鞋,仰头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用理发剪碰撞时的生硬语气说：“几点了还不去睡……”
阑素乖乖地缩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快要睡着时,听见床头柜上手机“嗡嗡”地振动,屏幕上亮起一小方绿色.在这清淡的绿里,她看见发过来的“谢了”二字.
007
“你一定好久没想我.”
“怎么会.”
冷不丁打开房门,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退去,扬手就在的妹妹腰上拧了一把.她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擦桌拖地,十分钟后再从洗手间出来,妆也化好了.
“啧啧,我在网站上看那些什么日本金牌主妇,跟你比简直弱爆了.”阑素蓬头垢面地跟在姐姐身后,托着不存在的女王裙摆,她喜欢做家事时干脆利落的韵律感,跟屁虫似的绕了两圈过来.忽然转身抓住阑素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问：“说吧,什么事？”
阑素吓得一惊,她的确是有事才会这么不安.犹豫了一会儿后,她问,怎样才能给一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惊喜.
“那要分性别,如果是男生,以他没见过的你的样子出现就行了.”
“是女生,女生.”
“哦——”发出长长的让人讨厌的尾音,将阑素的脸仔细扫了一遍.
等艾萧下班的过程就像在等一场天气预报说即将落下的雨.阑素坐在艾萧公司外的咖啡馆里,时间还早,她特地带了一份数学题册打发时间.她不是那种凭食物和购买东西就能平复心情的人,只有在做数学题时思维的高度专注,仿佛才能使她从一切环境中抽离出来.
她的心情已经饱满得像一大朵积雨云,从五一假期到现在,她和艾萧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见面了.她想念他身上青绿色的湖水气息,想念他握着自己的手时的包容和绵密.写字楼里开始有人鱼贯而出,阑素计算着数字,努力不让思念的雨水溢出.
艾萧出来了,他的样子还是没变,很清润的眉眼,男人中少见的白净,剃过的胡子在脸上呈现出如水藻般的淡青色.她给他发微信,打了字又删掉,屏幕上的隔字符像她“怦怦”的心脏一样跃动着.
只是一眨眼,艾萧就消失在视线里.阑素着急地站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两步.她穿着姐姐的连衣裙,用了姐姐的口红,踩着姐姐的高跟鞋,她不知道一个成熟妩媚的阑素会是什么样,但一定足够给艾萧惊喜.可才刚走到夕阳下,她就开始后悔了.
她看见艾萧站在写字楼之间的巷道上,和一个人面对面说笑着.夕阳耀得刺目,阑素也就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
艾萧很自然地从那人的指间接过烟,放在自己嘴边.烟上仿佛还留着一点唇膏的红,这点红攀附在艾萧的唇齿间,宛如一只腹部圆鼓的红蜘蛛,丝丝袅袅的烟雾升上来,那些男女间暖昧的气息也就吐露无遗.
在这瞬间的一瞥中,阑素迅速转身,她想自己一定是认错人了,一定是.
在黄昏短短一刻的璀璨里,地上那双晶灰色高跟鞋随着站姿折射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008
她很晚还在外面步行,约好的饭点过了,手机上艾萧的未接来电和微信积攒了一堆,在红色圆点上标出可笑的阿拉伯数字.阑素想,如果人的心也能像手机一样,不想看的信息不点开就看不见,那该有多好.
可是她做不到,傍晚那一幕一直在脑海里滚动播放着.八月末的夏夜,空气潮湿闷热,隐隐有雷声在滚,大颗大颗的雨珠砸落下来,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模糊成暖昧的背景,路上行人纷纷奔跑避雨.她只觉得他们和自己,连着这人世都不真实得如同一场梦.
回家的路上,阑素经过的美发店,在店门外的公交车灯牌后站了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工作的地方.店门口的招牌已经有了旧色,是没什么生意的夜晚,几个员工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呢？坐在理发椅上,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是她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刻,她在想什么呢？她脸上的寂寞和疲倦,是以前阑素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天回到家,发现阑素躺在自己房里的地板上睡着了.她扶阑素到床上,闻见阑素嘴里浓重的酒气,凉被盖下来的时候又赶忙掀起.她抓着妹妹的脚踝,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没有穿过高跟鞋,竟磨成了这样,她忍不住摇头笑了.
小心翼翼地翻找抽屉,为阑素脚上的伤口涂抹清凉消炎的膏药.然后熄灯,滑入已经许久没有和妹妹同睡的被窝里.她疲累了一天,头抵着阑素的肩窝,不到一分钟鼻息就深起来.黑暗里,阑素翻了个身,让眼泪从眼角浸进枕芯.
阑素第二天就回了青岛.
在火车上,阑素把姐姐的恋情给母亲和盘托出.在父母的逼问下,阑素才知道,这些年做生意的钱,除了给家里还债,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落进了艾萧的口袋里.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闹得急了,也说：“我有我的自由,我的钱想给谁就给谁.这个家里你们谁没有吃过我一碗饭、穿过我一尺布？我现在有自己的幸福也不能把握,就该活活被你们压榨一辈子？”
从来少言寡语的爸,在吼出这句话后,老泪纵横地跪在爷爷、奶奶的遗像前,直骂自己没出息.
是从这时候起,连远在青岛的阑素也知道,他们家水底下的泥沼终于翻腾起来了.
可每个人都不是坏人,爸为自己人生的失败自责了一辈子,妈比同龄人老得多得多,一生劳作,没有享受过一天安逸的日子.命运的事有时是这样令人无能为力,生活逼压过来时,总有人不得不为家庭牺牲.这份牺牲,像是谁都可以责备,又谁都不能责备.
最后一次通电话,对阑素说：“我没有想过你是这样的人,见不得我幸福.”
阑素苦口婆心地把艾萧的家境、和她恋爱就是为了钱的事前后给姐姐捋了一遍,始终不肯相信.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都向我求婚了,我本来都可以结婚了.阑素咬咬牙,知道如此会使她们的关系破裂,但非如此就不能将捞上来,就把自己和艾萧的微信同合照给姐姐发了过去.
过年时,这个家冷冷清清的,只有爸妈和阑素坐在团圆夜的饭桌边.《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是那样热闹,大家都笑,零点后也互道“新年好”,只是吃饭时爸佝偻着背去阳台的花盆上插了一炷平安香.阑素知道,那是祈祷一切顺意.
在秋天时离开了长沙,离开了这座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美发店关了门,她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一样都没带走,就这么空手离开了家.过年前打扫家里时,阑素走进姐姐的房间,妈擦着地过来了.
阑素说：“就这么走了.”
妈说：“也好,不然大家心里都难过.”
举着棒冰在太阳下走路的小姑娘在家门口大哭起来,她一路小心翼翼地举着的棒冰,终于化成一摊黏稠的糖水,糊在手心.
妈推门进来,看见姐妹俩还窝在房间里,的红缎子旗袍才扣上暗扣,连婚鞋也未来得及穿,急忙说：“宾客都到齐了,你们赶紧啊.”
她忙得晕了头,喜糖、红包账目、谁家的亲戚坐哪一桌、隔了辈的姑表外甥侄儿如何称呼……样样挤着上来,她一世没有这样忙乱过,也没有这样全身心地欢喜过.
要出嫁了,在三十五岁的年纪.
春天时,她把男人领回家来,是个老实本分的浙江人,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洋酒铺子,做得一手好菜,将照顾得无微不至.阑素特地从青岛回来见姐夫,饭桌上的男人,是走在人群里默默无闻的人,却也是在哭泣时,随时会递来肩膀的人.
那些青涩年纪的往事,成为湖上远逝的水波.站在童年玩耍的湖岸边,阑素惊异地发现,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缩小了,油青的牧草从湖底生长起来,农人将牛羊赶到其间放牧.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向丈夫形容从前洞庭湖的水面,一边说着一边转头问阑素：“是不是？从前这么大.”
“只是没想到水下的泥这么肥沃,这些牧草长得真好.”她转头望向姐姐,在春天的湖岸边.
办完婚礼很快就回了浙江,阑素是第二天的飞机,家中又将只剩下父母两个人.爸的身体不好,年前就退休不再做事了.可他仍然是闲不住的性格,在家中四处打扫,为母亲洗衣做饭,还种了满满一阳台的花.前几年也是两个人过日子,现在也是两个人过日子,可阑素觉得,回来了,爸的皱纹里终于没有了那份沉甸甸的心事.
“阑素,这是你的东西吗？”爸在阁楼上喊,阑素上去一看,是一个从没见过的陶泥罐子,大概是被野猫从架子上碰落,滚进了地板的角落.阑素刚拾起来,罐子就裂成了碎片.
在那堆黄扑扑的碎片里,涌出来一大堆塑胶管折的小星星,每一颗都折得细致而认真.在亮晶晶的星星里埋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孩子稚拙的字迹：希望妹妹和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纸片上还用彩笔画了许多桃心,落款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五日,阑十一岁,阑素出生的日子.
她嗔怪着父亲种的花花粉太浓重,呛得人眼泪都出来了,父亲听了急忙去关窗.
春天的阳光从玻璃窗外滤进来,照着地板上孩子的字迹,多么小的星星啊,而她们都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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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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