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论张祖同与其悼亡词专集《湘弦离恨谱》，本文是有关论张祖同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和《湘弦离恨谱》和悼亡和专集类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向铁生
（湖南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2）
关键词：张祖同；《湘弦离恨谱》；悼亡词；清真范式
摘 要：《湘弦离恨谱》是清季“湘中六家”中专力于词的张祖同为亡妻周孟仪所作的悼亡词专集,也是词史上第一部悼亡词专集,学界尚未对之有过相关研究.《湘弦离恨谱》中词作可为厘清学界对张祖同生平判断之误提供佐证.《湘弦离恨谱》中词作以长调为主,组词形式为辅,在追步清真范式的同时又从表现角度上自出机杼,代表了张祖同词创作的艺术成就,其佳作实不亚于纳兰悼亡词,在悼亡词乃至词史上都具有重要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535（2018）-087-08
DOI：10.13399/j.cnki.zgwxyj.2018.04.012
A research on Zhang Zutong and His Collection
of Eulogy Called Xiang Xian Li Hen Pu
XIANG Tiesheng
（Th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2）
Key words： Zhang Zutong； Xiang Xian Li Hen Pu； Mourn Poetry； Qingzhen paradigm
Abstract： Xiang Xian Li Hen Pu was not only the collection of eulogy by Zhang Zutong,who focused on writing Ci poetry in “Six laureate poets of Hunan”, which was created for his dead wife Zhou Mengyi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but the first one in the history the collection of eulogy. The academic circle has not had the related research to it. These writings in this monograph most were long tune, though there are also group forms, which could clarify some misunderstandings about Zhang Zutong’s life story. They followed Qingzhen paradigm as well as struck out a new path for himself in expression perspective, which represented for artistic achievement of Zhang Zutong’s Ci creation. Some masterpieces were as good as Chinese elegies written by Nalan Xingde. In fact, it was no exaggeration to say that the book has great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elegies and Ci-poems.
湖湘以词名家者少,较东南诸省,颇为寥落.唐圭璋《全宋词》收十余家；《全金元词》仅五六家；王昶《明词综》辑得词人380家,湘籍者仅李东阳、桂华二人；叶恭绰《全清词钞》共计3196家,湘人有94家,约占总数2.9%；朱德慈钩稽群籍,于《近代词人考录》中收有晚清湖湘词人140余位,可见有清一代湖湘词学渐兴,清末最盛：不仅词人较前代为多,更有王闿运（《湘绮楼词选》）、王先谦（《诗余偶钞》）、陈锐（《袌碧斋词话》）等文人通过编选词集、写作词话的方式阐发自己的词学理论.正如王闿运在《张雨珊词序》中所言：“王益吾自负宗工,乃选六家词,五湘而一浙,欲以张楚军.”?譹?訛王先谦《诗余偶钞》辑选湘中六家孙鼎臣、周寿昌、李洽、王闿运、张祖同、杜贵墀之词,带有强烈的鼓呼湖湘词坛的目的.六家之中张祖同专力于词?譺?訛,成就最高,李佳《左庵词话》称其“希踪白石,抗手玉田”?譻?訛；王闿运亦于《张雨珊词序》中言“近代乃有杨蓬海,与雨珊并驱,闿运不能骖靳”?譼?訛；王先谦《诗馀偶钞》中录张祖同词数倍于其他五家,共五十六调六十七首,正与其地位相当.张祖同词作中,其悼亡词专集《湘弦离恨谱》情真语挚,哀感顽艳,如张宪和于序中言：“离绪多而肠断,至情结而文生.”?譽?訛佳者足可追美纳兰,颇可一观.叶德辉曾有诗句：“齐名兄弟联珠集,离恨夫妻锦瑟篇.”下自注云“其悼亡词名《湘弦离恨谱》,皆为一时所传诵”?譾?訛.宁调元《太一丛话》言“吾乡词家当首推长沙张雨珊观察……观察又著有《湘弦离恨谱》,系悼亡之作,诵之凄然.”?譿?訛叶德辉、宁调元皆当时著名文人学者,可见《湘弦离恨谱》广被传诵.但学界对张祖同的研究大为不足,且多是作为群体中的一部分（如“湘中六家词”之一）进行讨论,遑论其悼亡词了.学界对清代悼亡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纳兰性德饮水词悼卢氏之作,甚少关注其他词人.事实上,《湘弦离恨谱》乃词史上第一部悼亡词专集,其词作记录了张祖同夫妻生平,可为学界厘清对张氏生平判断之误提供依据,且词集的创作以长调为主,组词形式为辅,在追步清真范式的同时又从表现角度上自出机杼,代表了张祖同词创作的艺术成就,其佳作实不亚于纳兰悼亡词,在悼亡词乃至词史上都具有重要价值,值得学界关注.
一、张祖同夫妻生平及《湘弦离恨谱》版本源流辨考
学界论张祖同生卒年或云不详,或记为“（1835？—1905）”,后者源出朱德慈《近代词人考录》.朱文据《湘雨楼诗序》推定张祖同约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前后,原文辑录于下：
……案：王式通《湘雨楼诗序》（《湘雨楼诗》卷首,民国十四年刻本）：“雨珊先生,为文达伯兄.……自丁丑以后,绝意进取.”文达即张之洞,其生于道光十七年（1837）,因知雨珊约生于道光十五年（1835）前后.又,乃婿郑业本《湘雨楼词跋》：“公归道山且八载矣.……癸丑重七,郑业本审安跋.”其时癸丑乃民国二年（1913）,由之逆数八年,因知雨珊卒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讀?訛
此处朱以文达为张之洞,然而张之洞字孝达,以张之洞生年推算张祖同生年显然有误.文达乃张祖同三弟张百熙谥号?讁?訛,张百熙是清末著名大臣,近代教育改革的先驱,被誉为中国现代大学之父.张百熙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前有二兄张璟同,张祖同生年当不晚于1845年.
郭嵩焘曾为张祖同父亲张启鹏作《诰授朝议大夫张府君墓志铭》,张启鹏有四子,长子张祖同,次子璟同早卒,三子张百熙,幼子觐同过继给其兄沄?輥?輮?訛.郭嵩焘亦为张母作有《张母许宜人墓志铭》,言许氏十九岁归张启鹏为继室,四子均为其所生,长子张祖同和周孟仪育有二子.许氏卒于同治六年（1867年）十一月十六日,享年四十九岁?輥?輯?訛.按古人计算虚岁的习惯,许氏应生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道光十七年（1837年）十九岁,嫁张启鹏,张祖同必生于此年或之后.故张祖同生年应在1837年到1845年之间.
王闿运《张雨珊词序》称“益吾、雨珊,昆弟交也.”?輥?輰?訛王先谦（字益吾）生于1842年,杨柏岭《近代上海词人及词籍考略》由此推定张祖同生年在1842年后?輥?輱?訛.但“昆弟”未必即指益吾兄、雨珊弟,另“昆弟交”亦可指二人同辈交好.王闿运《张祖同妻周氏墓志》云：“南国桃夭,华年十九.同县张君祖同,名父之子,弱冠多才.薇蕨相望,枣梨斯赞……”?輥?輲?訛周氏十九岁即1857年与张祖同成婚,当时张祖同“弱冠多才”,则推算可知他应生于1838年,恰为弱冠之年.王闿运此文为骈文,正以“弱冠”与“十九”骈对,此处弱冠当为实指.若张祖同生于此年之后,则不及弱冠也,且与周氏同岁或小于周氏,恐不确.
袁志成《晚清民国湖湘词坛研究》录《湘弦离恨谱》卷首张宪和序全篇,序下袁称：
序作于光绪七年（1881）,此时祖同大约五十.而序中所言“四行若绘,去宜人没二十年矣”,可知祖同三十岁左右痛失爱妻.同时,亡妻已逝近二十年,而祖同仍于秋灯夜雨,感怀至深……?輥?輳?訛
此处袁文关于年份的推定有误,《张祖同妻周氏墓志》云：“同治九年十有一月壬寅,感疾告终,号佛而逝,春秋三十有二.”?輥?輴?訛可知周孟仪卒于同治九年（1870年）,距1881年远不及二十年.由此逆推周氏生年当为道光十九年（1839年）.又据《湘弦离恨谱》第二十五阙《女冠子·记亡妻生日》：“六月十八,望断繐帷天末.”可知周孟仪生日为六月十八日.十九岁即咸丰七年（1857年）与张祖同成婚,同治九年（1870年）十一月十六日病逝,时年三十二岁.《湘弦离恨谱》第十四阙《喝火令·辛未正月二日泊汉上》“记汝生生死死,三十有三龄”,第四十阙《浣溪沙》“月悴云憔十四年”,两词均作于辛未年,即同治十年（1871年）,周孟仪若在世则三十三岁,离十九岁与张祖同成婚刚好十四年,均可佐证.袁所本之“二十年”当为“十二年”,光绪单行本即作“十二年”.
王先谦《六家词钞·爵里姓氏志略》及郭嵩焘《张母许宜人墓志铭》中均称张祖同“同治壬戌补行己未举人”?輥?輵?訛,查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中《清代各省乡试停科补行简表》可知湖南省乡试自咸丰二年停至咸丰十一年,同治元年（1862年）补行咸丰九年己未科?輥?輶?訛,张祖同即此科中举.《清人词话》中称张祖同“咸丰九年（1859年）举人”?輥?輷?訛,误.
张祖同的字号各有说法,《清代人物生卒年表》载张祖同字雨珊,号词缘?輦?輮?訛.《湖湘文化大辞典》“张祖同”词条中称“字雨酬,号词缘?輦?輯?訛,其中“酬”应为“珊”误.《四库大辞典》“湘雨楼词”条目言张祖同号狷叟?輦?輰?訛,张祖同曾辑有《诹吉述正》（光绪二十三年湖南思贤书局刊本）,署名“长沙张祖同狷叟辑”,应为此条目所本,而词缘之号见于《湘弦离恨谱》及王先谦所辑《湘雨楼词钞》.另《鄱阳湖历代诗词集注评》中称祖同号岘堂,民国初年曾往南昌为陈宝箴扫墓?輦?輱?訛.张祖同卒于1905年,民国始于1912年,此说必系讹传,岘堂一号未见其他出处,应不确.
今存《湘弦离恨谱》有光绪七年（1881年）刻本和民国十年（1921年）刻本?輦?輲?訛.由光绪本卷首张宪和所作序“既雨珊出视悼亡词五十余首”?輦?輳?訛可推知此本应为张祖同手订之后的初刻单行本,后民国十年其子张式恭掇拾遗稿,编《湘雨楼词》时又特将之收入作为卷五,版式字体与单行本《湘弦离恨谱》均不同.
湘雨楼乃张祖同编书、刻书室之名,《中国丛书综录》录有《弘正四杰诗集》,著为张祖同辑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长沙张氏湘雨楼刊本?輦?輴?訛；同年亦刻有《沧溟诗集》,字体与《弘正四杰诗集》同；湖南图书馆*有张祖同《说文解字补遗》一卷,系稿本?輦?輵?訛,未见刊刻.
综上述,编成简表如下：
二、《湘弦离恨谱》的形式特征
《湘弦离恨谱》共收词四十三调五十六阕,其中有在生辰、忌日、除夕、元宵、寒食、清明、七夕、中秋、中元等特殊时节里感时伤逝之作；有飘泊在外,人在羁旅怀念妻子时的悼亡之词；亦有平日触景生情,睹物伤神之作和比兴寄托的咏物伤悼词.大致是追怀昔日与亡妻伉俪恩爱之事,抒发自己的孤独哀痛之情,正如张宪和序中所说：“云遥,影事斯在；既以惜往,亦足遣悲.”?輦?輶?訛作为悼亡词专集,《湘弦离恨谱》在形式上有着鲜明的特征.
1. 词格
《湘弦离恨谱》的词调选择十分多元,四十三调五十六阕中,长调有三十二调三十六阕；中调有《喝火令·辛未正月二日泊汉上》和《愁春未醒·二月二十八日葬亡妻于文冲感赋》两阕；小令分别是《昭君怨·风雪冷侵衣缝》《虞美人·柳》《一落索·草》《女冠子·亡妻生日》《菩萨蛮·菊》《忆秦娥·落花》和组词《浣溪沙》.除《浣溪沙》组词外,词调仅长调的《三姝媚》《高阳台》和《摸鱼儿》各重复使用一次,明显可以看出张祖同对长调的熟稔及偏好.事实上,悼亡这一主题决定了长调更为适合情感的表达.悼亡词多用长调由来已久.例如吴文英的悼亡词《莺啼序》,共四叠二百四十字,传为最长的词调.据赵锐《清初伤悼词研究》中统计,清初悼亡词所用词牌有120种,而其中使用次数最高的前八首均为长调?輦?輷?訛.盖因长调多慢词,拖音袅娜,不欲辄尽,适合抒发悼亡哀痛凄婉的情感；其次,与一般描写离情别绪的词不同的是,悼亡词中往往插入许多与亡者生前的回忆,篇幅的扩大有利于繁复的叙事；再者,小令宜含蓄,长调重布局,跌宕腾挪的结构与幽微深细的意象结合,可使词顿挫沉郁,章法严密,更能呈现出悼亡词往复幽咽的特点.这是《湘弦离恨谱》中多采用长调的原因.
此外,虽然《湘弦离恨谱》中少有重复的词牌名,但实际上它们也存在着共性,即选取的皆是词牌内蕴声容与悼亡主题较为契合的.如第三阕、第二十一阕的《三姝媚》为史达祖创调,调名本源于古乐府《三妇艳》.史达祖的爱情词本多悼亡和忆旧之作,史词《三姝媚》又用宋张君房《丽情集》中崔徽故事,是一首悼忆亡妓之词；第十一阕《凤凰台上忆吹箫》本自《仙传拾遗》萧史弄玉之典,历代多缠绵悱恻的怀人之作,如李清照的《香冷金猊》、晁补之《千里相思》、纳兰性德《荔粉初装》等,皆写离情别绪或相思之苦；第二十一阕《凄凉犯》乃用姜夔自度曲,姜夔自序创词缘起言：“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輧?輮?訛此调亦多为羁旅怀人之词.《浣溪沙》算是音节明快的词调了,亦常用以伤春惜时,感慨抒怀,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更是悼亡词史上的千古名作.可见,所谓“倚声填词”“依曲定体”,词的产生最初是和音乐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每一个词调实际上都具有着自己天然的情感倾向.虽然经过漫长的发展,词渐渐与音乐分离,从而摆脱了附庸的地位,但词人们选择词调依旧不免在考虑音律和谐的同时,注意这一词调固有的内蕴,以求“声意相协”,他们的创作也会无意间强化这种倾向.沈括《梦溪笔谈·乐律》中言：“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輧?輯?訛正是针砭当时世人不顾词调内蕴随意填词的弊病.张祖同在《湘弦离恨谱》中选词调时就注意到这一层次,使得整体上词调与词意和谐相生.
2. 组词
组词即将两首以上的同调或不同调的词,按一定关系联合起来组成一个整体,歌咏同类或同一题材的联章体.《湘弦离恨谱》中录有两组不同类型的组词：《哀弦词》八首为异调联章,全由长调组成；另一组为同调联章,由十二首《浣溪沙》小令组成.
据《哀弦词》第一首《瑶华》题下序：“哀弦词八章,悼亡室周宜人孟仪而作也.感今思昔,叙事摅情,长歌之哀,过于痛哭.呜呼！”?輧?輰?訛《瑶华》既是组词的第一首,亦是词集的第一首,序中明确说明是为悼亡妻而作,感今思昔,叙事摅情即这组词的主要内容.这组词置于集首,显然颇为张祖同所重,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这组词应是周氏病逝不久,张祖同难捱苦痛,连续创作而成.这组词有着明显的特点：一是创作时令较为一致,都作于秋深之际.周孟仪卒于十一月十六日,词即作于此后,如“秋宵人倦后”（第三首《三姝媚》）、“拔金钗,又见岁华将晚”（第五首《辘轳金井》）、“梧桐渐作秋声”（第七首《宴清都》）、“霜空寂紧”（第八首《绿意》）.即便是节令不十分明显的几首也有暗示,如“西风飘下”（第二首《陌上花》）、“帘护天寒……阁外梅花”（第六首《法曲献仙音》）等.二是创作手法非常一致,八首词均如序言所云之“感今思昔”,今昔对比突出,如“空床一步,是咫尺,天上人间歧路”（第一首《瑶华》）、“怎而今独立,但有月儿来去”（第六首《法曲献仙音》）等.序言没指出的是在这组词中,张祖同还频繁使用自己与周氏对比,如“倘回头,念我凄凉,粉泪定多于雨”（第一首《瑶华》）、“何因暂向情天住,忍付我,绵绵长恨”（第八首《绿意》）等.尤其是在将今昔和她我对比结合在一起时,取得了深情绵邈的效果,如“悄自念生平,自怜消瘦.杳渺泉宫,想芳容多病,近来安否？”（第三首《三姝媚》）读来令人落泪.
《浣溪沙》序言：“十一月十一日除妇服作.旧欢不再,小令重歌,所谓言之不足,又长言之也.”?輧?輱?訛由序可推知此词作于同治十年（1871年）十一月十一日,距二人成婚已有十四载,而周孟仪病逝方一年.夫为妻服齐衰一年,所以言“除妇服”.期丧之日的临近也再次引发了张祖同对亡妻的思念,连作十二首《浣溪沙》以哀悼.“小令重歌,所谓言之不足,又长言之也”正体现了这组词的特点：前文已经提到,长调比之小令,前者因可以回环往复地描写,抒情叙事能更为充分完整；而后者限于篇幅,用以悼亡时往往显得一恸而止.组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小令的这一不足.其可以多层次、多角度地描写,化整为零地叙述,各部分又能统一为一个整体.内容丰富集中,形式变化多端,不仅增强了抒情性和音乐美,亦能达到长调一唱三叹的效果.
《浣溪沙》组词有着整体构思布局,其结构为总分总,除了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抒写外,单一角度也因篇幅增多得以从多个侧面描写,从而丰富了词的内容.如第六首化用汉武帝与李夫人典写招魂,第七首言往日轻别之悔,第三、五、八、九、十、十一首词中回忆了亡妻生前,如“小病曾经避晓寒,兰言又到夜阑干”（其三）、“问字倩侬拈玉管,梳香替汝系金镮”（其三）、“记得移家傍水亭,吟笺绣剪一般清,岁寒风雪爱疏林”（其八）、“一阵风横折海棠,惜花愁损黛眉双”（其九）、“曾见镜边描绣蝶,还从帘底拜牵牛”（其十）等许多夫妻间描眉举案相戏的生活细节.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琐碎之笔”在集中的其它词作里较为少见,唯有《浣溪沙》组词中大量提及和描述,周孟仪的一颦一笑已在这组词中跃然纸上.
自潘岳《悼亡诗》三首以来,组诗形式的悼亡之作几可充栋,而以组词形式悼亡却仍较为少见,且多是两三首为一组,像《湘弦离恨谱》中这样篇幅较长的组词悼亡更为少见.清初曹亮武有《南耕词》六卷,第六卷有《摸鱼儿》十首悼其妻,十首词分别作于丧初、除夕、元日、上元、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期丧十个时期,由于这组词以特殊时节为纲,均是在开头点明时间后感时伤世,触物伤怀,极写自己思念之苦.虽“情多而缠绵”?輧?輲?訛,但除时序不同外,内容和结构都较为雷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它的表达效果.张词作于同一时期,以情感的起伏串联.较曹词而言,内容丰富集中,角度更为多样,是其优点；但过多地采用对比手法,小令中又限于篇幅,结构难以腾挪,使之略显单调,又是其不足之处了.
三、《湘弦离恨谱》的艺术特色
张祖同和周孟仪少年成婚,琴瑟相谐,鹣鲽情深.相处方十三载,妻子于盛年猝然病逝,这对刚过而立的张祖同来说是个重大的打击,在他多年以后的词作中仍能看到那绵延不绝的沉痛.李佳《左庵词话》言：“张雨珊有悼亡词百余首,颜曰《湘弦离恨谱》,盖深于情者.情真乃觉语挚,词之所由佳也.”?輧?輳?訛评价可谓极当.《湘弦离恨谱》虽为悼亡词专集,不惟情真,且其在创作手法和表现角度上也颇有特色,创作手法上主要体现为“清真范式”,表现角度上则努力自出机杼,故能情真而动人.
“范式”（paradigm）原是美国学者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科学哲学术语,用以指某一科学共同体中的成员所信守的一整套原则和规定.王兆鹏将之引入到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提出了“范式批评”的概念,并认为唐宋词史上共形成了三种不同的抒情范式：即由温庭筠创立的“范式”、苏轼创建的“东坡范式”和周邦彦建立的“清真范式”?輧?輴?訛.其中“清真范式”最为学界关注,内涵包括：其一,合乎音律,工于炼字；其二,用典纯熟,善于融化前人诗句入词；其三,最讲曲折顿挫.所谓“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輧?輵?訛.
张祖同素来推崇清真词,《湘雨楼词》第四卷又名《步清真集》,据彭靖《六家词钞》前言引其自识：“宋沈伯时云：‘作词当以清真为主,下字运意皆有法度.’……余爱诵美成词,数年来步和原韵,四声悉协,得若干首,汇为一卷,俟知音者证定焉.”?輧?輶?訛不仅“爱诵”,且有意步和原韵,模仿创作,可见清真词对其影响所在.《湘雨楼词》也正如彭靖在《六家词钞》序中所评“大抵从碧山入而从清真出.……集中访胜、吊古、咏物之作,犹以清真为宗.”?輧?輷?訛《湘弦离恨谱》为张祖同呕心之作,也明显地体现出“清真范式”.如《浪淘沙慢·将之京师述别遣悲仿美成体一解》：
对遗挂,亭亭在眼,意哽词咽.会记春边话别,楼阴细柳翠折,剩独自而今肠暗结.只江上、短楫催发,奈静悄兰房旧香冷,回头更凄绝.
情切,暮天望里辽阔.怅树外斜阳沈沈下,碎响飘乱叶.嗟岁尽征途,离绪如发,怨歌乍阙.还又怜、千水千山风雪.
迢递黄泉书难达,青衫冷、泪痕数叠.念碪杵、秋心劳熨帖.凤笺字、玉手亲缄.恨变却、长安梦断闺中月.
此词仿自清真词之《浪淘沙慢·昼阴重》：
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惟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消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輨?輮?訛
周词毛晋汲古阁《片玉集》刊本题作“恨别”,《草堂诗馀》作“春别”,张词题作“述别遣悲”,都是惜别之作.两词押同韵.周词上片追述往事,“经时信音绝”逆挽,可谓全篇题眼.下两片写别后思念之苦,尤以罗带以下五句,光消、衾叠、环解、香歇、壶缺,层层深入,如急管繁弦,一气而下.历代词评家尤爱这五句,赞其“钩勒劲健峭举”?輨?輯?訛,如飘风骤雨,如听乐章之乱.结以景语白描,移人情于春夜落花,顿生摇曳之致.
张词从临行前睹物思人到忆昔春日话别再到而今独自凄冷无依,会记、剩、只、奈诸字分著各句之上,使时空在今与昔、回忆与现实间来回切换.与周词不同的是,一为生离,一者已是死别.因此前者叹轻别难忘,但翠尊未竭,还待归来重酌,欲凭断云留取残月；而后者只叹岁尽征途,离绪如发,怨歌已阙.末尾同结以景语,周词乃实写,意在言外,张词结句为虚写,且转换两人视角,更显细腻,实出清真之上.两词不仅韵同,且用语如“情切”、用典如均采韩寿偷香典、用意象如折柳、阔天及残月等都如出一手,可见张词对清真词的学习.两词最相似之处在于结构都有时空场景的来回切换,这也是张词中最具清真范式的地方.
又如《玉漏迟·翠鹦残梦醒》：
翠鹦残梦醒.晚来归未,懵腾犹问.曲院歌沉,只有废弦难整.渐渐尘昏粉蠹,琴空在、孤鸾愁损.泉路逈.姑恩乐府,数声凄哽.
病中别母情怀.记默默牵衣,乍言还忍.此际魂归,应识小时芳径.为恐坏裙颜色,换多少、莓苔残晕.深夜静.阑干没人同凭.
整首词都未直诉相思,而是通过“梦中惊醒”这一个主题引入多条叙述线索,即对词中自己被惊醒时的动作描写、对空寂院落的叙述、对过去的回忆等各个侧面的渲染刻画,起承转合,层层深入,让过去与而今,想象与现实在词中来回切换,时空错综但过渡自然,形散而神不散,使得情感表达也更为含蓄蕴藉.袁行霈曾分析清真词的结构主要是今昔的回环和彼此的往复,整首词常常是在今——昔——今,我——她——我之间翻来覆去地跳跃?輨?輰?訛.这种回环往复的结构即“曲折顿挫”的清真范式,不仅于以上两首词中表现十分典型,在《三姝媚·秋宵人倦后》《桂枝香·除夕》《十二时·元夜》等《湘弦离恨谱》的其它词作中同样可以见到.
张祖同在《湘弦离恨谱》中不仅追步“清真范式”,还在此基础上努力翻新表现角度.一般说来,妻亡后的苦痛、居处与墓地、遗物、子女、德行、梦境,此六者是胡旭在《悼亡诗史》中所总结的历代悼亡诗内容的共同特点?輨?輱?訛,《湘弦离恨谱》为悼亡词,大体也着笔于此,不免有重复之感,此其短处.但张祖同在表现角度上却努力翻新,突破既有的“悼亡”模式.比如写德行,“月悴云憔十四年,亭亭弱骨瘦堪怜.语君珍重已恹恹.病到十分还慰我,心枯一寸不成禅,丝丝残喘尚缠绵”（《浣溪沙·其四》）,即便病笃至此,仍记挂着安慰丈夫,而丈夫也是“自怜无计只怜君”（《浣溪沙·其十二》）.张祖同描写重点在于体现相互爱重的夫妻之情,妻子的道德情操成为一个陪衬.传统的悼亡诗词中,亡妻德行是着重描绘的层面,如元稹《遣悲怀》中“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贤惠的韦丛,顾炎武《悼亡》中妻子的“北府曾缝战士衣,酒浆宾从各无违”等.
张祖同努力翻新表现角度还体现在对亡妻形象的塑造上.在《湘弦离恨谱》中,周孟仪不是一个死去多年无知无觉的形象,而是词人一直渴求交流的女神：“何因暂向情天住？忍付我、绵绵长恨”（《绿意·霜空寂紧》）、“问仙心、怎忍别后,没信息.”（《凄凉犯·岳州中元病中述感》）担心她“君独居,泉台甚处,定比故山犹远”（《十二时·元夜》）,又叮嘱她“黄泉莫上望夫山.”（《浣溪沙·憔悴潘郎鬓欲斑》）同逝者沟通交流,于回忆中展现深情及现实之哀痛,是纳兰悼亡词中一大特色.与纳兰相较,张祖同除了展现自身现实之哀痛外,还以“清真范式”表现了亡妻的种种“深情”,如“寒扃近远,想今夜、孤棲何处？倘回头,念我凄凉,粉泪定多于雨”（《瑶华》）,周孟仪同样也在关心词人,并不是仅仅停留在词人回忆中的那个爱人.纳兰也一直渴求与亡妻卢氏沟通,直到《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一词才实现,不过也是在序言中体现亡妻对自己的嘱托,而在词中则重点抒发天人永隔“遗容在”的哀痛.
此外,张祖同写梦境也颇见笔力.“魂归历历,被角声唤起,幽梦空觅.不算相逢,千遍沉吟,尽是生前踪迹.”（《疏影·梦》）前人悼亡词多写与亡妻的梦中相遇,如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纳兰《沁园春》：“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张词却言“不算相逢”,何也？“千遍沉吟,尽是生前踪迹.”梦中情景,皆是历历往事,怎能说是“相逢”呢？张祖同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独自咀嚼回忆的梦境,而是同亡妻一直保持联系.角度微作调整,哀悼之情愈笃.
郑业本跋《湘雨楼词》谓其自评“予于律,无所参差”,《步清真集》中所作,于万树《词律》不无订正,用调亦有《词律》所未收者?輨?輲?訛.李佳《左庵词话》不仅赞祖同词“律吕谨严,音节入古”?輨?輳?訛,还提及李佳与祖同交往酬唱事：“余来湘,喜遇张雨珊词人,思以所作就正.雨珊谦让未遑,曾谱《上林春慢》赠之.”?輨?輴?訛可见祖同之知音识律不必多论.世人多言周词难学,张炎《词源》序云：“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此惟美成为然,不能学也.”?輨?輵?訛今人罗忼烈亦在《清真集笺注》序中言：“窃谓清真词仿佛少陵诗,其章法句法,命意下字,自成一格,不易学步习容.”?輨?輶?訛但张祖同长于音律,善于化用熟典,且情真意挚,巧于翻新表现角度,故能追步清真而终自成面目.
四、结 语
张祖同虽有书局,却与随作随刻的杨蓬海不同,其宁愿“词稿丛残”也不愿随意刊印自己的诗文?輨?輷?訛,直至祖同死后其子方将手稿钞集成卷,于民国十年（1921年）刻成《湘雨楼词》五卷（其中第五卷为附录《湘弦离恨谱》一卷）,民国十四年（1925年）刻成《湘雨楼诗》,因此光绪本《湘弦离恨谱》是张祖同在世时唯一一种手订付梓的作品,也是词史上第一种悼亡词专集.一般来说,词人均将悼亡词刻于词集中,如纳兰之《饮水词》；或附于词集后,如清初曹亮武撰有《南耕词》六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言其先刻五卷,“第六卷乃丧偶后所作,续刻于后,而以悼亡词十阕附之.”?輩?輮?訛明末清初尤侗曾有《哀弦集》悼亡妇曹孺人,分悼亡诗、挽诗、挽词、挽骚、祭文、讣文六部分,不收自作悼亡词,可见我国古代以悼亡诗词为专集刊刻的情况极为少见,《湘弦离恨谱》在词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湘弦离恨谱》以长调为主,组词形式为辅,在追步清真范式的同时又从表现角度上自出机杼,不惟情真意挚,且能沉潜还复,其佳作可与纳兰媲美,代表了张祖同词创作的突出成就,值得我们进一步的关注探究.
注 释：
①④?輥?輰?訛?輥?輲?訛?輥?輴?訛（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390页,第390页,第390页,第275页,第276页.
②（清）程颂万《美人长寿盦词集·自序》：“吾湘先士鲜言词学,近岁葵园祭酒始聚刻六家词,惟湘雨翁致力专一.”见（清）程颂万：《程颂万诗词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5页.
③?輧?輳?訛?輨?輳?訛?輨?輴?訛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129页,第3164页,第3162页,第3162页.
⑤?輦?輳?訛?輦?輶?訛?輧?輰?訛?輧?輱?訛（清）张祖同：《湘弦离恨谱》,光绪七年刻本,湖南省古籍书店藏,第1页,第1页,第1页,第3页,第30页.
⑥（清）叶德辉：《叶德辉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644页.
⑦（清）宁调元：《太一丛话》,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96页.
⑧朱德慈：《近代词人考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93页.
⑨《清史列传·卷六十一·张百熙传》：“其灵枢回籍时,着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用示笃念荩臣至意.寻赐祭葬,予谥文达.”见王锺翰：《清史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824页.
⑩?輥?輯?訛（清）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432页,第483-4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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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曾绍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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