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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本科论文 原创主题:爱情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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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贺抒玉

爱情这根弦,属于多功能的.她能弹奏出最动听最悦耳的音乐,也可以发出最强烈最沉重的悲音.至于和谐的、不和谐的、迷人的、刺耳的、哀怨的、愤怒的种种音响也并非弦外之音.大约有一百对夫妇,就会有一百种不同的家庭生活方式,发出不同的音响.就拿顾青和沈如燕这对当年被大家公认的恩爱夫妻,怎么也会分手?这消息让熟人听了目瞪口呆!其实,一切事物总离不开它的内在因素和社会生活的变迁,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

第一章

1

顾青每次走进家门,如燕总向他投去温柔的一瞥.在她眼里,顾青永远那么潇洒、飘逸,他虽然刚过四十三岁,就像那些保养得好的男人,永远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顾青不仅显年轻,而且漂亮,个子大,眼睛大,嘴巴大,唯有鼻子有些平塌.当年如燕就是为他潇洒的风度和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所倾倒.结婚快二十年了,她对他的感情与日俱增,顾青在她眼里永远那么诱人,那么可爱!

如燕满心欢快地欣赏顾青的时候,又难免露出一丝对自己的不满,她比丈夫大三岁,可恼的是她的长相又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一些,从外形上越发拉大了夫妻间的距离.尽管顾青对她一直很关心,很体贴,过马路时又主动去拉她的臂肘,可她总愿意在街上散步时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顾青下班回来,走进厨房去帮忙,如燕总把他推出去,让他坐在沙发上读报,看文件.自己麻利地做好饭端在小桌上,夫妻俩才面对面的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谈着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各自单位的趣人趣事.吃过饭她去洗碗,又是拒绝顾青帮忙,让他去养神,然后去单位上班.

每天的生活既重复又新鲜,这对夫妻很少红脖子涨脸,即使顾青有时耍耍小性子,发点儿脾气,如燕总是抿嘴微笑,不和他接火.过一会儿,顾青的火性子也就自生自灭了.

有一次顾青劝导一对吵架的夫妻和好之后,竟不无感慨地对人说:“他妈的,如燕对我太好了!从不和我吵架.我都从来没有体会到夫妻吵架又和好的滋味!”逗得朋友们给如燕起了个绰号,叫她“绵土坡”.

如燕正在过着一种知足常乐的生活,没料到她过了四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顾青猛不防给她提出了一个爆炸性的问题,使她坠入深渊!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还是命运对她的捉弄?即使她有着逆来顺受的性格,难道竟能吞下这颗生活的苦果!?

2

“燕子,我们谈谈好吗?”结婚后顾青一直称呼她燕子,他说话的口气虽然尽量显得亲切,可脸上的表情却很不自然.

“你说了几次要和我谈谈,究竟要谈什么?”如燕总是乐哈哈的望着他.

“唉!”顾青又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这话题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你呀!那么痛快的人也变得婆婆妈妈了,老夫老妻,想说啥不好开口呀!”

她这副无忧无虑的笑容,顾青看了多年,如果那些话一出口,她还能笑得那么自如吗!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否则,他将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于是他硬着头皮拉长了脸:“燕子,我的好大姐,我求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

如燕的脸变苍白了:“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我知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处,你对我一片真心,可我还是不想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后代,这种生活太孤寂了!”顾青终于鼓起勇气讲出了自己唯一的理由.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到医院抱一个孩子回来,医院里经常有私生子寻人抚育!”

“如果我们两个都不能生育,我也就认了,我刚刚四十出头,还可以有自己的亲骨肉,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就我这个独生子,不能在我身上断了香火.”

“你参加革命多少年了,又是党员,还有这种思想!我两感情一直很好,难道仅仅因为我不能生育,就一定要离婚吗?”

“就因为咱俩感情好,我才迟迟下不了决心,下了决心又不好开口,硬忍着前天为你过了生日.你骂我,甚至打我几下,我都愿意承受!”顾青摘下眼镜不断地擦着镜片.

“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外遇?”

顾青点点头.

“你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能告诉我吗?”如燕的声音在打颤.

“她说——她已经……”顾青的声音也在打颤.

“是不是已经怀孕了!”如燕的声音有些哽咽.

顾青点点头.

“是秘书室的小孟吗?”

顾青又轻轻点点头,把眼镜戴上.他仿佛一个断了脊柱骨的人,腰弯得很低很低.

如燕早就听到关于顾青和女秘书之间有瓜葛的传闻,但她不相信,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丈夫.直到她最信任的丈夫亲口提出和她离婚,说出了小孟已经怀孕的事实,她才从懵懂中醒过来.

猛然间,如燕像遭到了五雷轰顶,仿佛被雷电挖空了五脏六腑,她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浑身瘫软歪倒在沙发上,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他简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顾青吓得脸上失去了颜色,赶忙抱起如燕放到里屋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又端来一盆温水,为她擦洗脸和手,发觉她的手在微微颤动,会不会是虚脱现象?顾青赶快冲了杯白糖水,用小勺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里,又用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额头,轻轻呼唤着:“燕子,燕子!”

等到她的额头由冰凉而变温热了,他才说:“好燕子,我听你的,你说不离我就去说服小孟,劝她做人流拉倒,就怕她来闹,咱得有个精神准备……”

如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呵,不,不必这样,我们分手吧!”

顾青弯下腰搂着如燕的肩头:“我的好燕子,我的好大姐,你太好了!”说着扶她坐了起来.

如燕像一座石雕似的坐着,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她的大脑恢复了思维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再拖,万一小孟肚子大了,顾青不是要身败名裂吗?他当副局长刚刚两年,就断送他的前程吗?不能这样做.她有气无力地望着顾青说:“你知道,我不会使你为难,现在木已成舟,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该死,我该死!”顾青毕恭毕敬地站在床边.

“不用说了,你写申请吧,我签字就是了.”如燕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珠从紧闭的眼缝里滴了下来……

这晚上,顾青没有去机关,仍然和她同床.他那熟悉的气息和轻微的鼾声曾经是她的催眠曲,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很快就入睡了.此刻睡意全逃走了,她在黑夜里睁大两眼发愣,她深爱着的丈夫早就和她同床异梦了,为什么她没有一点觉察呢!其实仔细想想,他早就变得冷漠了许多,只恨自己一再的原谅他,宽容他.她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一下他和小孟的关系呢?

平时顾青头一放在枕头上,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响起轻微的鼾声,这会儿他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此刻,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可怕的沉默仿佛一张大网似的笼罩着这间屋子.他侧转身背对着顾青,眼泪顺着面颊流着,枕头上湿了一片,如燕咬着嘴唇怕自己哭出声来.

“睡吧!”顾青像往常一样含糊地说了两个字,不一会儿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当初她怎么会那么相信他!……”二十多年来,这是如燕第一次诅咒自己心上的人.

3

如燕这些日子仍然强打精神去上班,她绝不为个人生活上的痛苦影响工作.她在单位当人事科长,由于她待人宽容,体贴关怀,深得同志们的信任.谁有了不愉快的事都愿意找她去排解,她那颗善解人意的心常常为同伴们排忧解烦.可她自己的痛苦该去找谁诉说呢?她想到了安妮夫妇,从延安时代结下的友情,至今有增无减.可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当初在延安时安妮就反对他和顾青结合,主张她选择侯健,而她却被顾青迷了心窍,听不得好友安妮的相劝,现在还找她干什么,只好自作自受了.

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她像泥人似的坐着发呆,或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望着僵硬的水泥屋顶发愣.屋子里还是过去的摆设,五斗柜、樟木箱、书架、双人床,全是黄颜色,只有外间那对小沙发是紫红色,这就是她们的全部家当.就是这间陈设简单的小屋里,曾经装满了她的幸福.曾几何时,这同样陈设的小屋变成了冷宫!偌大的世界,五彩缤纷的世界,离她那么远,包围她的只有孤独和痛苦,难道说离婚竟会夺去她的全部幸福吗?!

可恼的是,顾青离她而去,而他的身影却顽固地留在她心间,这间屋子里随时随地地显现他的身影,使她无法安宁!她恨自己,为什么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死心眼!

她对他的好处,他还能记住吗?……一场伤寒病几乎要了他的命!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是她自愿作他的护理员,除了周到细心的服侍,还把老家寄来的衣物,换成边币,给他买鸡、买蛋、买红枣儿吃,使他从疾病中挣脱出来,身体得到康复.

顾青病愈后,立即就向她求爱,虽然她心中早就悄悄地爱慕他,可当他求爱时,她竟以年龄差距回绝了他.顾青那时求爱十分坚决,他说:“你比我只大三岁,这算得了什么,燕妮比马克思大四岁,那是世界上最美满最幸福的婚姻!你不听老百姓说‘女大三,抱金砖’吗!咱们虽然没有金砖,我一定要使你生活幸福,相信我吧!从现在起,我一天也不能没有你……”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忠诚,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还跪在了她面前.

如燕搂着他的肩膀,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的心早已被他溶化了,她含泪兴奋地说:“顾青,我太幸福了!”

只是当她把这好消息偷偷告诉安妮的时候,安妮反而凝视着她说:“你同意得太快了,你这样快地答应他,太欠考虑了,你知道,侯健一直很喜欢你,在顾青和侯健之间,你应当选择侯健,别看他长得没有顾青漂亮,他心眼好!”

那时,好友安妮的话只能是耳边风,顾青热恋着她,她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笼罩着,朋友的反对无济于事.她不顾一切地爱恋着比她小三岁的顾青,有时竟把他看作小弟弟,为他洗衣服,缝补衣袜,只要纺线线赚的一点钱,就为他买画笔,买钢笔等学习用品,或者他俩一块去市场沟饺子馆喂嘴巴.

顾青在文工团里算得上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角色,一口好嗓子,又会跳舞,又会画画,会写美术字.而侯健只会摆弄乐器,开会从来不发言.顾青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他喜欢读书,还喜欢引经据典,如燕很佩服他.

如燕原来以为自己和他们水平差不多,可是进城后,事业一开展,他们之间的水平就拉开了档次.顾青编了一个歌舞剧得了奖.他经常给新来的团员讲课,顾青很快就当了团长,他不仅业务能力强,对工作尤其热心,谁都说他进步快,反“右”运动之后他就担任了A市文化局副局长.侯健呢,为某电影片子配曲得到好评,调到上海电影制片厂担任作曲.如燕形象倒不错,只是嗓子不好,不具备演员条件,年龄也大了些,调到A市一个文物单位当了人事科长.

地位的变化,越发使如燕轻蔑自己,顾青在她眼里简直变成了神,事事处处都依附于他,从百依百顺发展到逆来顺受.家里的粗活重活,过去都是顾青帮着干,自从他当了“官”儿之后,如燕体谅他太忙,就自己干,累得腰酸背痛也不对顾青说.开始顾青还说几句体谅她的活,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往后,顾青见她干重活,就是闲坐着也不来帮忙了.有一次她搬了两个月的煤到灶房垒起来,顾青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报,他对她的辛苦和劳累已经视而不见了.搬完煤如燕累得直喘气,他还说:“早点吃饭吧,晚上还有晚会.”

如燕一句话也没说,给他先下了点挂面,等他吃毕坐车走了之后,自己累得连饭也没吃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以往呢,星期日,只要她一洗衣服,他就来帮着用清水摆净,当了这么一点“官”儿,才两年,人就开始变了吗?而她真傻,曾经为他提任A市文化局副局长兴奋得难以自已,她并不是为了自己是局长夫人,而是为了顾青.他得到党组织的信任,是他的工作成绩和本领应该得到的.的人有千千万万,也没见都和妻子离异.后来顾青晚上住办公室不回来,她也替他找出理由解释,做领导工作忙,晚上有人找,住在办公室方便些.

只有此刻,想起这些细微的变化,才觉得怪自己太笨.怪谁呢,只怪自己愚蠢.软弱无能的性格,现在骂顾青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候,她才拿起笔,在信中向好友安妮倾诉自己的衷肠……

4

双方感情破裂后的离婚无疑是一种解脱,面对苦苦恋着顾青的如燕来说,夫妻离异只能是对她的折磨!

最初那些日子里,她只恨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而没有女人的本领责备自己.她不会忘记,有一次自以为怀孕,让顾青空喜欢一场的误会,事后常常觉得对他不起.

有一次她曾伤感地对顾青说:“万一我一辈子都不会生孩子,怎么办?”

顾青毫不在意地说:“那有啥要紧,总理和邓大姐也不是没有孩子吗?他们是真正的模范夫妻!”

顾青当时说这番话,语气表情都极其真诚,他的话像滋润万物的春雨渗进如燕心里,她对自己的丈夫有这样的胸怀充满了感动.

曾经有过那么崇高境界的人,进城才几年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曾经表示过为了革命可以牺牲一切的豪言壮语,而今想着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要传宗接代而提出离婚.他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没有意思!

顾青的思想是怎么变化的,她在仔细地寻觅他变化的轨迹.这些日子,如燕很难控制自己的思绪,他们夫妇之间那些和谐的不和谐的细微末节,反复地在她心里滤过.

记得婚后那些年,每到结婚纪念日,顾青就为她买一件小小的礼品,或者约她到街上饭馆里改善一顿.如果他出差在外,这一天他也要写上一封充满温馨的信寄给她.而她倒是常常忘记这个日子,她以为只要夫妻感情好,纪念不纪念这个日子都无所谓.只是因为顾青很看重这个日子,如此珍惜他们之间的爱情,使她深受感动,她才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谁料这几年顾青倒常常忘掉这个日子,去年10月7日晚上,如燕为了提醒他的记忆,故意问顾青:“明天几号了?”

顾青随便应道:“8号吧!”说完仍低头看报纸.

如燕起初有点伤心,后来一转念,老夫老妻了,何必这么认真,他工作那么忙,忘就忘了,有啥要紧.自己明天好好准备几个拿手菜,让他端起酒杯惊喜一下岂不更好!谁料第二天顾青整天未回家吃饭,直到晚上9点,他才进了家门.

如燕见他进门忙迎上前去:“这么晚才回来?”

“哈,你今天怎么了,又没发奖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我已经吃过了,你还没吃吧?”

“你在外边吃饭,为啥不喊我一声?”

“我去陪客人吃饭,又不是我请客!”

“顾青,你真的全忘光了,今天这个日子,你已经忘记几年了!”

顾青看看日历才恍然大悟:“我真忙昏了头,该死!如燕,来,咱们再碰一下杯,意思一下.”

如燕摇摇头,夺下他手中的斟满葡萄酒的杯子:“不必了,看你在外边酒喝多了,脸红到脖子上了,明天补补就是了.”

“好,按你的意思,明天晚饭我一定早回来!”

其实,顾青早就开始淡化夫妻间的感情了,而她以为人到中年之后,夫妻间的感情自然而然也就开始老化了,这个想法使自己变得麻木了许多.

又一个10月8日来临了.如燕真有点儿坐卧不宁,为什么还是忘不了这个日子呢?

幸福和回忆像温暖的春风,痛苦的咀嚼犹如雪上加霜,她想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痛苦仿佛一堆乱麻缠绕着她的心.

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痛苦,而最折磨人的大概只有爱情上的痛苦吧!自从发生婚变之后,她对人间是否有真正的爱情也发生了怀疑.海枯石烂的爱情大概在书本上才能看到,最好的爱情也只怕是昙花一现吧?他原以为自己是很幸福的,眼下,幸福化作苦海,那么她只能在无边的苦海中苦度余生了……

如燕在下决心承受苦难的时候,外间门上突然响起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她身上猛然间像着了火似的想到:难道顾青还记得这个日子?他拿的钥匙还未交给她,他是想藉这个日子来安慰她?如燕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水溢满了眼眶.她用最大的毅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想像中自己已直奔外间扑入顾青的怀抱,顾青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这个幻觉只在一霎那间就消逝了.她听到顾青的脚步径直去了厨房,并未进里屋来看她.一会儿传来了切菜的声音,他在搞什么名堂,还要吃团圆饭来纪念这个日子?

如燕掏出手帕擦干泪水,再梳梳头,来到厨房,见顾青正在切西红柿,旁边还放了一盘花生米,还有泡菜、咸蛋.顾青看到她的时候,眼光仍是冷漠的,他真不知道顾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燕子,我们好分好散.像我们这样没吵一句嘴就顺顺利利离婚的,怕是没有第二家了,我打心里感谢你!”

如燕才明白,他是来吃最后一顿晚餐的,也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告别,他良心上才得以安宁.至于10月8号这个日子,在他的记忆里早已不存在了.他在这个日子来,纯属偶然.如燕用呆痴的目光看着顾青把几碟子菜摆在小方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葡萄酒,酌了两杯.

顾青仍用过去的称呼:“燕子,前天法院来人找我谈话,他们说咱俩的态度完全一致,已经同意办手续了.我很感激你.大姐!我知道你对我处处体谅,事事宽容!好燕子,来,咱们干了这杯酒,也算咱俩的最后一顿晚餐!”

顾青让如燕举起酒杯,他先一饮而尽,如燕也跟着喝下了这杯苦酒!

两人相对无言,顾青又把一小块咸鸡蛋夹在如燕碟子里,他仍在自酌自饮.

如燕脸上绽开一丝苦笑,她感到了一阵心酸.这个曾经使她幸福的日子,如今打上了灾难的烙印.天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她想忘掉这个日子,恐怕永远不能了!

第二章

1

如燕读着安妮的信,眼里溢满了泪水,看完信,她好激动.安妮听说她和顾青离婚,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仿佛是她早就料到的事.安妮语重心长地劝她从顾青的感情俘虏中解脱出来,树立女同志应当有的自强自立的意识.安妮的信那么直言不讳,只有好朋友才能做到.

如燕生活中,除了倾心顾青之外,朋友中,她最喜欢最信任的也就是安妮夫妇了.安妮在生活中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她是有些望尘莫及.战争中,安妮因未婚先孕受了处分,她那份沉着自信的神态深深铭刻在如燕心中.

那时节,安妮正热恋着随军记者赵彬.有一次,在随军演出中,这对恋人相遇了,真是难得的机遇,每次见面,他俩都那样难舍难分.演出结束后,安妮连装也未卸,就陪着赵彬去山野约会了.

文工团的女同志们挤在老乡的土炕上,大家早已熟睡了.如燕怎么也没有睡意,就饱了被子到院子里碾盘上躺着乘凉.天上一轮满月,照耀着远处山野郁郁葱葱的树林,夏夜凉风习习,裹着野花的清香阵阵扑鼻.这样优美的环境给恋人们会增添多少柔情蜜意,她为好友安妮的幸福祝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安妮才回来了,见班长如燕还睡在外边等她,就拉起如燕一块进了窑洞.安妮躺在如燕身边,顷刻间就发出呼呼地熟睡声.那阵子,团里有不少*志喜欢安妮,安妮一个心眼热恋着赵彬.赵彬这位陕北的男子汉,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又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几封信赢得了安妮的心.

这一夜,如燕直到天亮才打了个盹儿.次日晨,如燕故意逗安妮:“山野里有狼,你那么晚回来不害怕吗?真让我担心,夜里没睡好!”

女同志们都拿如燕开玩笑:“咱们的班长真是神经衰弱,人家约会的人睡得好香,把她给整失眠了!”

如燕这位班长,脾气极好,谁都敢拿她开玩笑,说轻说重,她从来不计较.只是她早就看出来,女同志没人敢开安妮的玩笑,大概因为安妮干什么事都那么严肃认真,说话又直打直,脸皮子爱发红吧!

只是谁也没料到,安妮自从和赵彬山野约会之后,过了两三个月,一向窈窕的身体有了变化.她的腰仿佛粗了,尤其一扎皮带更明显了.大家看在眼里,没人敢问安妮,只有如燕像大姐姐似的为她担心.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如燕拉着安妮的手,故意走在后边,等同志们走远了,她才问道:“安妮,你最近是发胖了吗?”

“没有啊!还和过去一样!”安妮像没事人似的回答说.

如燕进一步逼问:“你每月是否按时来?”

安妮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没事的,大姐,我什么反应也没有!”

如燕还是疑惑地望着她:“听说有人就是没反应,安妮,我比你大几岁,不得不提醒你,万一有了,可别作践小生命,别把皮带扎得那么紧!”

如燕看到安妮眼里闪过一丝恍惚.她知道,安妮个性强,是不会轻易承认的.可是,自从如燕提醒之后,安妮腰里再也不扎皮带了.

2

那是战争时期最艰苦的年月,上级有令禁止结婚,因为婚后实在没有生育的条件,大家都很理解.

安妮是新党员,怎敢承认自己尚未结婚就有了小孩.其实,自从如燕问过她之后,她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她恨自己太年轻,太幼稚,他不明白,为什么仅有一次狂热的接触,就会留下这样大的麻烦!尤其是过了四个月之后,小生命在肚子里开始活动起来,她真是吓得要死,怎么办?赵彬在前线采访,离她那么远,绝不能让他知道.前几天还收到赵彬托人捎来的一封信,信上还说自从那次幽会后安妮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盼望战争早点取得胜利,他盼望尽快回到安妮身边,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安妮.安妮看了这封信,忍不住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她并不埋怨赵彬,只是没有想到热恋中一旦失去控制也会给自己撞下大祸!原来福和祸离得这么近.

细心的如燕看到安妮两眼红肿,午饭后就约她到外边去散散步,她们在一个僻静的山湾里,坐在一个矮矮的土楞上.

安妮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赵彬的信给如燕,如燕看了信一切都明白了.

如燕叹了口气:“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还哭!你现在得听我的建议,争取主动……”

安妮除了自己觉得难堪之外,她最担心这种事会影响到赵彬.赵彬当时已是有一定名气的随军记者,他写了许多鼓舞士气的通讯报道,不久前受到前总的嘉奖,她把赵彬的事业和前程看得很重,她懂得一个农家子弟达到这样的水平是付出了很多艰辛的.

在如燕的启发下,安妮终于鼓足了勇气,为了争取主动,她硬着头皮去找团长指导员承认了错误,请求处分.她流着泪请求向赵彬所在的单位保密,千万别影响他的工作.

团长已是有妻室有儿女的人了,指导员还是未婚青年,但他们都通情达理.其实安妮的情况他们已有所闻,难得安妮自己来说清楚.为了严明纪律,给了她一个最轻的行政记过处分,并同意了她的请求,不告知赵彬所在的单位.

安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虽然她的心理负担仍然很重,纸里包不住火,同志们迟早会知道的,他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

文工团的女同志们看到安妮的肚子一天天地突出,脸庞在一天天地消瘦、憔悴,都很同情她.尤其看到她抢着干重活儿,背着背包吃力地行军,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谢绝了几位*志的帮助,都奇怪他为啥要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

安妮的事成了公开的秘密之后,背后没有人说她的闲话,更没有人轻蔑她,她的父母兄妹都在国统区——重庆,就她自个儿受煎熬,同志们反而对她十分友好.只有个别女同志在背后骂赵彬不是好东西!如燕听到后立即提醒说:“你们可千万不要在安妮面前骂赵彬,那样她会伤透心的!”

“哼,太不公平了,这事起码得让姓赵的知道,太便宜他了!”

“这事安妮自己会处理.你们难道不了解安妮,她就是那种人,好汉做事好汉当,用不着你们操心!”

自从如燕持这种态度之后,女同志们对此事就再不闻不问,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临近分娩,如燕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曾因怀孕发生误会,使顾青空喜欢一场,安妮可是实打实的要生孩子了.俗话说,人养人,怕死人!如燕建议领导上把安妮早点送到后方医院去.安妮不肯去,她在演出过程中已为自己找好了一位会接生的老大娘,她说自己身体很好,中国农村多女都这样生孩子.怕什么!

安妮执意不肯去医院,如燕只好和团部的通讯员把她送到那个小山村里,又带了些米面和必要的用品.

如燕安排好安妮,仍不放心离去.安妮反倒为她宽心:“大姐,你也看到了,那位老大娘多么善良,人又干净,她把我当做亲生女儿一样,你不用担心,早点回去吧!”

如燕还是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不放心离去.安妮又悄声告诉她:“再过两天,赵彬也会来的,他已获准一个星期的假期!”安妮说着还像孩子似地顽皮地一笑,如燕这才点点头,紧步跟上通讯员走了.

3

一个透着寒意的春夜里,安妮独自在小小的油灯下为即将出世的孩子作准备.她把老大娘帮她缝好的小被子、小衣服叠起来,包好;又把女同志们送的旧床单、旧衣服撕成一片片尿布,忙一会儿歇一会儿,耳朵则不由得静听窗外的动静.蓦地,一种令她心颤的脚步声在小院里响动,接着就是轻轻的敲门声.

安妮以最快的动作下了地,一声没问,就急匆匆地打开门.她的判断没错,正是她日夜思念的赵彬,着一身灰军装,看起来那么威武英俊,他站在小门口楞了一下,才踏进门来.赵彬炯炯放光的眼里,顷刻间布满了诧异!他虽然从安妮闪烁其词的信里判断出怎么回事,但是,当他看到一向窈窕的安妮,挺着大肚子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心里依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伸出胳膊去拥抱安妮,肩上的挂包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安妮两眼望着赵彬,她本想给他一个甜蜜的笑,连自己也没料到,嘴角向下弯去,情不自禁地在赵彬怀里啜泣起来.是幸福的泪水,还是委屈的泪水,泪水使她美丽的黑幽幽的眼睛模糊了.

赵彬不顾一切地亲吻着她的眼睛,甚至吞咽着她的泪水.他才知道泪水像海水似的,也有股苦涩的味儿,这味儿越发使他的心焦虑不安!

赵彬把安妮拥到小土炕上,让她躺下休息,为她盖好了被子,斜躺在她身旁,抚摸着她的头发、面颊、肩头直至全身.他几乎找不到任何语言表达他对安妮的思念和爱恋.这爱已化作他的血肉和躯体,化作他的生命!

他内心感到深深的愧疚,安妮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焦虑,可她在信里一句也不向他诉说,怕他牵肠挂肚影响工作.此刻,他就在她身边,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含着泪凝望着他.

赵彬的手停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呵,他感到一个小生命在蠕动!本该是他们爱的创造,爱的结晶,只是可怜小生命来得不是时候,反而带给他俩莫大的压力和痛楚!

安妮见到赵彬后,仿佛一条河流终于冲出狭小山谷的包围流向广阔的平原,她心里既宽展又轻松.她依附着他的肩头,仿佛一个疲倦极了的人终于躺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上那么舒坦,她在赵彬的爱抚下很快入睡了,睡得香甜,睡得踏实.

赵彬望着她熟睡的样子,心里悄悄地说:“安琪儿,我的天使,愿上帝保佑你平安无事!”赵彬轻轻地下了炕,把红枣拿出来放在柜子上.他这才仔细看看小屋的环境,一盘小土炕,一个农村人用的板柜,一个小方凳子,一个小小的半圆形方格窗子.其实,只要恋人在身边,这土的墙壁也能生辉.如果上级允许他和安妮在这土屋里结婚,这间小屋就是他们的天堂.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就在黎明的晨曦透进这间小屋的时候,安妮突然一阵阵肚子疼,赵彬忙到隔壁请了老大娘.老大娘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是周围几十里以内的接生员.

老大娘让赵彬离开,这是群众的忌讳,女人生孩子不准丈夫在身边.赵彬哪里肯走,他要留在现场帮助安妮战胜恐惧.老大娘对当兵的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了.

果然,赵彬在场,安妮那么沉着镇静,在老大娘的指使下,安妮顺利分娩.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婴,生下不会哭,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老大娘在婴儿背上拍了几下,婴儿才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老大娘已捎话给村中一对没孩子的中年妇女,他们喜盈盈地拿了被子来抱婴儿.

大娘让安妮看看孩子,安妮转过脸去哭了.她摇摇头,她怕看上一眼会留下永久的思念和痛苦.赵彬抱起婴儿仔细地看看,无可奈何地让他们抱走了.赵斌看到儿子很像自己,说不出来心里泛起一股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既对不起安妮,又对不起小生命!

其实那对农民夫妇也空喜欢一场,小生命没吃一口奶,眼睛也没有睁开,不到两天就夭折了.赵彬把这消息告诉安妮时,只见她发呆的眼睛里闪烁着泪水,表情木然.

赵彬周到细致的服侍,使安妮心情大为好转,可是无情的时间像流水,赵彬的假期到了,安妮恋恋不舍地望着赵彬:“你该走了!”

“不,我还可以在你身边多呆五天,这五天是开会.我可以不参加,我已交待了一位朋友,若是不能按时返回,再为我续五天假!”

安妮听说赵彬还可以在她身边再呆五天,像孩子似的笑着,不知不觉泪水又涌了出来.她也不明白,一向好强的人,这几天只想哭.有时静静地望着赵彬的背影,泪水就流出来了.她怕他走,怕她一睁眼再看不到赵彬,爱情使她变得如此脆弱.

赵彬也一样,一步也舍不得离开安妮,有时到村里去买鸡蛋,跨着大步往回赶.眼下,这间山间土屋系着他的生命和幸福,这简陋的土屋好像真是他的天堂!

一眨眼又是五天,安妮可以下炕了.她早早起来,梳头洗脸.又让大娘为赵彬煮了十个鸡蛋装在挂包里,执意要去村口送赵彬.

赵彬说什么都阻挡不了她,只好顺着安妮.他亲手给她戴好口罩,又把一块白纱布包在她头上,扶着她走到院门豁口,又劝她回去休息,安妮眼里含着泪就是不回,慢慢地往前走.又走了一程,赵彬站下坚持要安妮返回.

赵斌说:“好安妮,你若在往前走,我就不回部队了,那怕受处分,我也要留在你身边!”

安妮只好松开她的手,站在那里望着他渐渐远去.赵彬扯开了大步,一直走了很远才转过头来,看见安妮还站着不动.他举起双手摇着,然后转身拐了弯,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安妮了.

安妮直到看不见赵彬的身影才转过身漫步走回那间小土屋里.她慢慢躺在炕上,无意间从枕头下摸到赵彬留下的一封简短的信:“妮,我的天使,尽管我们没有举行过婚礼,我也有权利称呼你爱妻.我们真是相见难,别也难!请你相信,在你这位爱神保护下,我一定会平安归来,你要为我多多保重!”

一股幸福的暖流使安妮浑身发热,禁不住又涌出两股热泪.

4

如燕记得,赵彬走了一周之后,她和通讯员又去看望安妮,她没想到安妮会恢复得这么快,除了脸上稍稍有点儿涨,再没有什么变化.

安妮向她讲述了和赵彬在一起度过的难忘的日子.自从赵彬走后,她在这间小屋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想念文工团所有的同志们,只有她仿佛是一只离群的孤雁,如果如燕再不来看她,她会急疯的.

安妮开始整理东西,说什么也要跟如燕回团里去.

老大娘听说安妮要走,急得跑过来,说什么也不要她走:“妮妮呀,再过八天就满月了,月子里遭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的娘老子不在跟前,你就要听我这老人的话!”

安妮对大娘说:“我的身体好,不要紧的,大娘,你放心!”说着快急哭了.如燕只好让通讯员去雇请老乡的毛驴,安妮千恩万谢了老大娘,把吃剩的粮食和鸡蛋统统送给了老大娘,她终于骑上毛驴跟如燕们走了.

安妮终因身体虚弱,路上受了风寒,回到团里就感冒发烧,又咳嗽,附近请了位中医,服了十多副中药才渐渐好转.此后,一遇风寒就咳嗽,落下了气管炎的病根子.这才想起了老大娘的话,悔之晚矣!

满月不久,安妮就闲不住了,到音乐组请侯健教她拉提琴,又学化妆.她为演员们化的老头儿老婆儿十分逼真,还主动争取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她身上那股青春的活力,深深地感染着大家.

战争结束后,评选先进工作者,没想到许多同志都投了安妮的票.领导上本来不主张选她,因为她总是受过行政记过处分的,可是她得票数最多,又不好违反,只好认可.

回到延安后,赵彬又请准了三天假,他俩把被褥搬到半山坡一个土窑洞里,这就是他们的新房.

如燕和顾青买了一点花生和枣子,到他们的窑洞里来祝贺,只见安妮笑眯眯的坐着,赵彬忙得满头大汗,又扫地,又扫窑顶,忙得乱了套.

安妮笑着对如燕夫妇说:“你们看这个怪人,什么事也不让我动手,就让我坐着看他一个人干活!”

如燕和顾青赶快帮忙,还用旧报纸糊了墙围子,一会儿就把土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用红纸剪了一个大大的囍字贴在窑掌正中.这时候,赵彬拿出一条白绸子围巾,搭在安妮脖项里,使安妮越发显得鲜艳、娇嫩,同时也象征着他们纯洁的爱情.

如今,这两对好友中,如燕变成了一只孤雁.

看到安妮的信后,她脑海中安妮赵彬之间的曲折和幸福又都泛上心来,如燕不得不相信命运.安妮又为赵彬生了一男一女,真是有儿有女活神仙.安妮虽然因为战争中怀孕受了很多委屈,但她是幸福的女人!

此刻,她是如此地想念安妮,她真正的朋友.

5

幸福的时候,生活像欢乐的流水,又像一首轻松愉快的抒情曲.痛苦的时候,生活仿佛是无底的深渊,又似一曲断魂的哀乐.生活中的酸甜苦乐是这样烦绕着如燕的心,就连往日最盼望的节假日,也变成了寂寞无奈的时光!

如燕打开了樟木箱,取出一件深兰色的毛衣,那是进城后她为顾青织的第一件套头毛衣,带着好看的花纹,顾青很喜欢穿,后来她又为顾青买了一件玫瑰色的羊毛衫,这件毛衣就搁置起来.如燕下决心要拆掉这件毛衣,然后为自己改织.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了丈夫之后,会如此轻贱自己,好吃的好穿的首先满足丈夫,自己活得窝窝囊囊,别说舍不得买件好衣服穿,就连头发长了也舍不得花钱进理发馆,找熟识的女同志帮着剪短就是了.

他的女友安妮可不是这样,赵彬每次进京开会或到外地出差,总要为她买几件时髦衣服和上好的皮鞋.她平日里衣著很讲究,女同志们聚会的时候,她是有点儿鹤立鸡群.她从心里羡慕安妮的气质和风度.

如燕终于找到了毛衣的拆头,用力狠狠拆了起来.

“通通通”,一阵敲门声,如燕吃了一惊,她已经把顾青的钥匙收了,他来当然得敲门呀.她习惯性地又是想到了他,她太恼恨自己了.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才意识到这个急性子会不会是安妮?

如燕飞快打开了门:“啊呀,我的好安妮,果然是你呀,可想死我了!”说着一把将安妮拉进了屋.

“大姐,实在抱歉,早就该来看你,该死的气管炎反反复复好不了!”说着从口袋里倒出十多个柑子和如燕喜欢吃的天府花生.她望望如燕又说:“大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如燕说:“心里难受,比生病还痛苦!”

安妮说:“我告诉你,我先去找了顾青!”

“你是不是找上门去骂他?”

“啊呀,大姐,你如今还怕我去骂他!”

如燕摇摇头:“不是,我记得顾青一直有点儿怕你,他背地叫你是‘玫瑰花’,我倒真希望你能骂他几句,替你这没用的大姐出口气!”

“今天,算他走运,屋子里坐一位演员正在谈工作,我再有刺,也不好在他的下级面前刺痛他的脸呀!”说着安妮笑了起来,“大姐,顾青真是位好演员,他一见我格外热情,又倒茶又端椅子,明知我不抽烟,还拿出好烟来招待我.我故意逗他:‘我去看大姐,不打扰了!’他满脸通红:‘你代我向她问好,改日我去看她!’哈哈,大姐,顾青这人可有点儿欺软怕硬,你就像陕北那绵土坡,由他踩踏,要是碰上我,离婚,没那么容易!”

“唉,我就像那河里的水,软得扶不起来.害得你为我着气!”

“大姐,就因为你什么事都依着他,让他一切都得到的太轻松了.夫妻间在精神上是平等的.你为什么那么怕他,处处都为他考虑!”

如燕望着安妮,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至今,她都不好意思把顾青和小孟之间的事告诉安妮,她仍然为他保密,怕他身败名裂,如燕深深地叹了口气.

“处在我这种地位,只能接受现实,还能怎么办?你大姐会生孩子就好了!”

“那也不一定,如果你生个女孩,他会说他要个男孩,只要他感情发生了变化,离开你的理由总是能找到的.”

“你是不是把顾青看得太坏了点!”

“大姐,我的确打心里看不起顾青,他这人空有一个漂亮的外表.记得吧,战争时期行军的时候,许多*志都主动帮助女同志背背包,过河时背女同志,只有顾青高傲得像个王子,他谁的忙也不帮,你那时都不敢说他一句,无非是把他看成一棵大树,把自己看作是依附在大树上的藤条,我说的对吧,大姐!”

“唉,人常说,世上的事一物降一物,他大概就是把我降住了!”

“大姐,离婚的人千千万,很多人都会重新得到幸福,你别老想着顾青,难道你只能在这棵树上吊死不成!你要振作起来,我看,离开顾青也许是你的幸福!”

“哎,我的幸福已经埋葬了,大概是上帝惩罚我,让我先甜后苦!”

“大姐,我的老班长,战争期间,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帮助了我.我总相信好心的人会有好报,可你也不能太软弱了.我建议你以后见了顾青对她冷冷的,把头扬起来,让他看到你离开他之后,生活得很自在,行不?”

如燕苦笑着点点头,她只恨自己像个软面团被顾青揉来揉去多少年.直到被他抛弃了,还恨他不起,的确太没出息了!她难为情地说:“安妮,你遇到什么事都能撑得住,你大姐可不行,失去顾青,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将来还不知是什么着落!”

“大姐,别这样折磨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小时候,我爸爸很早就病故了,是妈妈把我姐弟带大,妈妈常说:‘娃儿,别怕,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你们出去好好地往前闯.’赵彬早就写信要接妈妈出来,妈妈不肯,她离不开自己经营几十年的家!”

如燕望着安妮:“你大概继承了你妈妈的性格,我是我父母最小的女儿.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如今想通了,这都是人的命运!”

“不,大姐,我们都是老党员了,命运得自己去抗争,你不能这么消极.我和赵彬谈过多次了,要为你这断了线的风筝重新接好线的!”

安妮说这话的时候笑地盯着如燕,她看到如燕眼里闪出一线亮光,只一刹那又被愁云覆盖了.别的话不好再说出来了,眼下只能是心照不宣,只要大姐领会一二就行了.

第三章

1

顾青离开他和如燕住的那个小院的时候,院子里那棵小槐树上一串串小白花还开得正旺盛,和深深爱着自己的如燕分手,虽说心里难免有些歉疚之情,可他是那种把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放的人,只要自己活得轻松痛快,不论什么事,都会很快地甩到脑后,这是顾青保持自身年轻的一个绝招.

眼下,除了局里的工作之外,他操心的就是如何尽快办好和小孟的结婚手续.刚办完离婚就办结婚是否有点太快了,可是不办又能拖到几时,小孟已经有了身孕,是拖不得呀!小孟又天天催着他,每晚都来他办公室里.她很勇敢,不在乎别人议论什么.而顾青这位副局长还得顾及点影响,他还得考虑维护一个领导者的威望.

大约过了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办好了结婚手续,按照小孟的要求,他俩去A市新开了张的一个西餐馆里开了顿洋荤,没有邀请任何亲朋好友,俏俏地同居了.

他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顾青不愿让朋友们知道,只能采取这种闪电式的结婚.小孟本是黄花闺女,可她已身怀有孕,也就不愿声张了.再说,为了和顾青结婚,他遭到了父母的谴责,她的父母坚决反对她嫁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小孟的父母虽是小学教师,社会地位低微,可他们有自己的尊严.顾局长的年龄比他们小不了几岁,他们不愿意同事们耻笑,为了攀高结贵,让女儿嫁一个能当爹的男人!为了切断女儿嫁顾局长的念头,老俩口狠狠地揍了小孟一次,还警告她:“若是和顾青结婚,就别来见父母!”自此,小孟和父母断了往来,所以小孟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结婚.

虽然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小孟心里仍感到满足.顾青托人从上海、北京买来了两套不同颜色的全毛料服装,还有丝绸衬衣、毛衣、皮鞋,以及一些高级糖果,大大地满足了她生活中最有兴趣的两件事:吃和穿.她一直认为只要吃得好穿得好,再找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才是女人的幸福.如今,她所追求的幸福都得到了,至于父母打她骂她,她可以忍受.假若离开顾青,找一个穷小子,跟他过苦日子,会有啥意思!她从小就跟爸爸妈妈过苦日子,太腻味了.至于顾青大她十几岁,那有啥,一来顾青看起来显得很年轻,他身体很好,再说一切都由着她,父母没有娇惯她,顾青娇惯她,他觉得自己挺幸福.而她的父母倒是同年等岁,他们经常为生活吵不完的嘴,很少见他们和颜悦色地相处.她认为夫妻生活是否幸福,年龄并不是决定因素.

婚后的小孟花枝招展,青春年少,像只小花猫似地乖乖卧在顾青怀里,越发使他陶醉、快活,他早已把如燕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们每周六都去跳舞.每次,小孟只和丈夫跳第一场舞,然后顾青就把她安顿在乐队旁边坐下,不准她再跳.她就坐在一旁欣赏丈夫的舞姿,顾青在舞场上显得年轻活泼,场场不误.只在每场休息时匆匆来到小孟身边,说几句甜言蜜语的话让她高兴.音乐刚开始,又来了位漂亮的女演员一把拉走了顾青,顾青搂着那位女演员旋转起来,引起场外一阵掌声.他们跳得那么和谐、熟练,她看得非常开心,她得意地望着顾青,见顾青正笑地望着那位女演员,那女演员也给了顾青妩媚地一笑.小孟心里忽然有点不自在,恰好顾青调过头来向她挤挤眼,是的,他并没有忘记她小孟.管他呢,舞场上就是这么回事!

每次顾青跳舞回来红光满面,像小青年似的十分开心,可是倒在床上和小孟说不了几句话就呼呼入睡了.顾青越睡得香,呼噜声就越大,而这位年轻妇人倒在丈夫身边却难以入眠,听着他打呼噜,非常反感,猛地在他背上捅了一下.顾青翻了个身,又睡了,跳舞后的困觉是最香的.

小孟的肚子已开始往外突出,她对舞会再也没有兴趣了,顾青为了陪小孟,当然也就不进舞场了.

2

小孟穿了一件宽松的上衣,又围了一条米纱巾,她今天着意打扮了一番,跟着顾青出了门.平时小孟只要和顾青一块上街,总是满面春风,今天虽然打扮入时,脸上却挂满了阴云.

顾青三番五次地说服她,要他跟她一块去看望前夫人如燕.顾青说这次和平离婚对他们太重要了,还可以保持友好往来,无论如何还是老战友嘛,何必一离婚就是敌我矛盾.小孟着实感到别扭、尴尬!她,怕别人知道耻笑她,可是奈不住顾青那片嘴,勉强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条米纱巾就是如燕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今天才从箱底翻出来围在脖子上,这种顺手人情她是懂得的.

一路上顾青对她细心关照,过马路时拉着她的手,叮咛她走慢一点,小孟故意拉长脸不理睬他.

到了门口,顾青故意走在后边,让她去敲门.她不禁心儿猛跳了几下,便“通通通”地敲响了门.

如燕一开门见是他俩,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刹那间便镇静下来了,请他们进去.

小孟喊了声大姐,如燕点点头便端出泡好的茶水和一盘瓜籽、一盘水果糖.小孟看到如燕显然是有准备的,她猜出顾青事先通知了她.

小孟尽量想表现得热情一些,可脸上的微笑十分不自然,她还没有学会逢场作戏,再说她也只是三流演员,内心的尴尬是无法掩饰的.她看到如燕大姐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三个人里,表情最自然的就是顾青.他越发健谈了,滔滔不绝地讲着最近上演的剧目,出现的新演员和歌唱家,还邀请如燕去看演出.

如燕虽然不喜欢听顾青讲那些事儿,她转过脸问小孟:“你爸爸妈妈都好吧?……”

小孟弄了个大红脸,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点点头说:“都好着呢!”她真有点局促不安,如坐针毡,几次用眼睛盯顾青,示意他告辞.谁知顾青只顾吃瓜籽、喝茶,仿佛回了家似的又说又笑.倒是如燕看到神不守舍的样子,下了逐客令:“今天真对不起,我还约好去安妮家,她的气管炎又犯了,我得去看看她!”

顾青只好站起来告别,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有点儿不舒展.

顾青和小孟出门之后,两人默默无言.一回到家里,小孟便又甩凳子又拍桌子,摆脸子给他看.嘴里还嘟嘟嚷嚷地数落着顾青:“老没脸的东西,胡骚情!人家不稀罕你……”

顾青一声不吭,默默进了厨房,为年轻的妻子下挂面,又在碗里打了两个荷包蛋.她肚子里怀着他的儿子,绝不能惹她生气.他表现了一个大丈夫的最大耐心,而这耐心以前在如燕面前是没有的,的确,环境是能磨练人的.

待到小孟吃了鸡蛋挂面,脸上表情又恢复常态之后,顾青说:“快躺下休息一会儿!”又拿着妻子用过的碗筷进了厨房.

3

吃过晚饭,小孟兴致勃勃,眼里光彩照人.她拿出几套衣服试来试去都不满意,没有一套衣服能遮掩住她突起的肚子,真是扫兴,她只好在脖子上搭了一条很长的真丝围巾.

今天晚上要陪顾青看一台歌舞,是得奖节目,进京演出后回来的汇报演出.A市的头儿们都要来,文艺界的名流们也要来,这是她最喜欢出入的场合.她陪顾青看了几次演出,很多人都来主动和她握手,问长问短,对她特别热情,她悠然自得地谈笑风生,她很喜欢丈夫在交际场合上的风度和谈吐,显得从容不迫,应变自如,这时候,她打心眼里佩服顾青.

顾青和小孟早早吃过晚饭就来到剧场,首长还没有来,他两便在剧场前的大厅里闲转.突然间,一男一女走近顾青,显得十分亲热.顾青急忙给她介绍说:“小孟,这两位就是我常对你说起的安妮和赵彬夫妇,都是我的老战友!”

“还老战友呢,哈哈,结婚都不通知一声!”这是安妮在戏谑顾青.

赵彬过来热情地与小孟握手:“小孟,欢迎你和顾青一块到我家作客,这位安妮大姐有拿手的好菜招待你们!”

小孟高兴地点点头,谁知安妮和他握手时,一眼盯着她突起来的肚子,还问她:“几时生贵子?”,便如实说道:“再过三个月,就到预产期了!”

安妮盯着顾青讥讽地一笑,顾青已经来不及遮掩了,满脸通红,忙转移话题:“安妮,听说你的大儿子考高中了,小女儿也上初一了,你俩真有福气!”

安妮瞅着顾青:“你的夫妻也不错,再过三个月就抱儿子了,身边有这样漂亮年轻的夫人,不愁没有儿女,对吧,大局长!”

顾青又是放声哈哈一笑:“你这张嘴呀,还是不饶人!”

多亏赵彬及时拉着安妮的手走进了剧场,顾青才松了口气,他先招呼小孟坐好,自己又到小休息室去等候首长们的到来.安妮和赵彬入座后,安妮说:“从预产期计算,顾青和燕姐离婚之前,小孟就怀了孩子,这件事大姐知道不知道呢?如果知道为啥不对我说呢!”

赵彬低声说:“估计她能知道,大姐的性子你不了解吗,他怎好对你说呢?”

“如果不是今天这种场合,我真要替大姐骂她几句,这个伪君子!”

赵彬轻轻拍拍安妮的腿:“你呀,你不看看,进城后多少老同志的婚姻发生了变化,可以说从一切方面都在变,就你安妮,对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说话心直口快,还像个小姑娘似的.算了,别想他们的事了,今天咱们难得看一场歌舞,轻松一下吧!”

演出开始了,多么动听的音乐,多么优美的舞蹈,都没有使安妮得到一点轻松感,她眼前老是晃动着小孟的大肚子,顾青做作的笑声,又想到如燕大姐卑微软弱的性格,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别扭!

赵彬转过头兴奋地对安妮说:“刚才这个《花儿与少年》真是太好了,音乐和舞蹈之间有一种天然的和谐美啊,安妮,你怎么了?——”赵彬忽然看到安妮眼里注满了泪水.

“我替燕姐感到羞辱,我什么也看不进去,赵彬,咱们走吧,我不想和那两个人同场作乐!”

赵彬知道安妮的性格,遇到什么事都宁折不弯,她还没有学会容忍,社会生活复杂起来了,而安妮对生活的看法就像她那双眼睛似的黑白分明.真是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他只好陪着安妮离开剧场.

就在赵彬安妮离开剧场时,小孟回过头来扫了一眼,立刻调转头去看看顾青,顾青看得正入神.小孟不论看电影看戏,总喜欢环顾四周,剧场里有什么人走动她都能发觉.她看到安妮夫妇退场了,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说不来为什么,她有些害怕安妮的目光.这会儿,她轻松地挪动一下身子,紧紧依偎着顾青.

演出不到两小时就结束了,顾青忙站起来陪着领导上台接见演员,这台歌舞在首都演出为A市争了光.领导同志看汇报演出后,照例上台祝贺演出成功,和演员一起照像留念.

小孟回头看看,偌大的剧场,观众已经走完了,只有她和书记的夫人在台下等候自己的丈夫.小孟站起来向书记夫人走去.书记夫人见她走了过来,忙迎上去握手,还问道:“你是顾局长的爱人吧!”

小孟点点头,抿嘴笑笑.

“好年轻呀,听说你还当过演员?”

“是的,学过两年舞蹈,后来患了关节炎,就到局办公室作秘书.”

“真是一对才子佳人!”

小孟兴奋地脸上火辣辣地:“阿姨,你贵姓?”

“别叫我阿姨,我和顾局长年龄差不多,就叫我郑玲大姐吧,战争时期我也在部队文工团干过几年,和顾青他们文工团同台演出过.”

小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断定这位郑玲也认得如燕,真倒霉,尽碰上知道顾青底细的人!她一下子卡了壳,不知说什么好,恰好顾青下了台,陪着书记来到郑玲面前,和郑玲握握手笑着问:“你们认识了?”

郑玲点点头向丈夫说:“老康,这位小孟就是顾局长的夫人!”

康书记热情地和小孟握手:“好!好!”

顾青送书记们上了车,才拉着小孟的手猫腰进了自己的小车.

回家后,顾青望着小孟两个苹果似的脸蛋,就弯下腰想吻吻她,被小孟一把推开了.

“哟,我的小仙女.你又怎么了?”

“我讨厌你叫我什么小仙女,我又不是没名字.”

“好,我的孟艾艾,我又哪里冒犯了你?”

“看看你那些老战友,对我那么不友好,尤其是那个安妮,只盯着我的肚子看,真讨厌!”

“哈哈哈……”顾青遇到和小孟尴尬时就用这种笑声来显示自己的大度,用畅怀的大笑缓和小孟的情绪:“我忘了告诉你,安妮和如燕是最好的朋友,她的外号就叫‘玫瑰花’,对谁都带刺,他今天对你还算客气,我还有精神准备她说出更难听的话呢!赵彬就比较有修养,对你不是很好嘛?”

小孟还是努着嘴巴,顾青又说:“我早就对你讲过,有些老同志的婚姻观念还很陈旧,看不惯我离婚.别理他们,你还怀着咱们的小宝宝,生气可不好呀!”

小孟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尤其是今晚还认识了书记和书记夫人,她觉得挺高兴,就安妮引起的那一点点不高兴,她发泄到顾青身上也就完了.

顾青有意摸摸小孟突起的肚子:“儿子又在里边动手动脚了吧,我给你打水洗洗,早点休息吧!”

小孟喜欢在顾青面前耍些小脾气,然后顾青又用甜言蜜语说得她心里泛起快活的涟漪,她才心满意足地给他一个热吻.

“给我脱袜子,我弯不下腰去!”小孟又撒娇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顾青只好蹲在地上为她脱下袜子,以往和如燕在一起的大男子气概荡然无存,谁叫他想儿子想得发疯呢!

第四章

1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过后不久,各种会议重叠,各行各业都在春节前后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北京通知各省市主管艺术的局长去开会,会期一周.以往被顾青视为美差的事,此刻却让他作难了!

从他们结婚计算,小孟生孩子还应当有两个多月,而真正的预产期只有半个月了.如果不早产,他是可以去开会的.局里其他几位局长也认为该顾青去,顾青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他的工作责任心还是很强的.尽管小孟努着嘴,讥讽他是爱开会不爱老婆不懂爱情的老干部,随便她说什么吧,他还是抓紧为开会准备材料.

直到开会的前一天,他才翻箱倒柜给自己寻衣服.虽说立春已多日,气候还是咋暖还寒,北京气候比A市冷一些,常常出现倒春寒,季节的更换,又总是在反复交替中完成.他从箱底找出了那件咖啡呢大衣,这件漂亮的呢子大衣还是如燕为他选料陪他到特级裁缝铺做的.多少年了,还这么合体,记得当时他叫如燕也做一件,她就是不肯.这位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女儿过日子十分仔细,为顾青做什么都舍得,给自各儿就舍不得花钱了.偶然间,顾青也想起如燕,每次出差都是她为自己做好准备,眼下一切都要自己动手了,想起如燕也只是一闪念就过去了.他真正担心的还是小孟,万一早产怎么办,如果早点和她父母和解了,他也不至于这么焦虑,咳,对这位任性的夫人,他毫无办法!

顾青看看表,就要出门了,还无数次重复一个话题:“为了咱们的孩子,我已经替你请了半个月的假,你就不去上班了,在家看看书,散散步,上街人多,千万别挤车,听话,我的好艾艾!”

小孟并不点头,只是盯着丈夫,眼里泪花花打转,婚后还没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还是第一次.她忽然觉得自己一步也离不开顾青了,她好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孩子……

顾青听到门外汽车喇叭声呼唤他,他看看表,再不能耽搁了,立即拍拍小孟的肩膀出了门,小孟那难舍难离的表情一直伴随着他上了火车.

可以说,在生活中经常能应付自如的顾青,此刻在软卧车厢里却忐忑不安.一想到小孟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他的心如刀割.他拿起笔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给小孟宽心,这位快要做妈妈的小媳妇太让他担心了!另一封信写给如燕,把小孟的真实预产期告诉她,并把联系好的医院也通知她.他现在唯一可以求救的人只有沈如燕了.

尽管如燕后来见了他比较冷淡,但他太了解她了.如果他真的有了困难,如燕是会伸出援助之手的.她永远不会记他的仇,她的心永远像流水一样,要多软有多软.

这两封信同时投入了火车站的邮箱之后,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2

小孟从来就是位不甘寂寞的女人,每天按时上班还倒有个约束,眼下独自一个,如何守住这两间空房.开始还记着丈夫的叮咛,只好半躺在床上,拿起一本小说.顾青为她放下这么多的书,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夜夜》《把一切献给党》《保卫延安》等.小孟拿起这本书看看封皮,再换一本看看封皮.最后选了一本《夜夜》打开了书页.翻了几页,觉得没劲,又放下了.她最爱看电影明星的照片、画刊,就是古典名著《红楼梦》她也读不上劲,一读书就打瞌睡.

她喜欢逛大街,百货商店里的商品,她百看不厌.她已经买好了几件小宝宝的衣服,买了几尺好看的花布,已经请人做好了两个小包被.还想做一个大点的被子,又买了一打小花手巾.凡是她能想到的,都买备全了,也许做母亲是女人的天性,疼爱儿女,无师自通.

小孟如今最伤脑筋的是不愿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总是一个味,她一闻就饱了.丈夫在时,每天为她把饭菜打回来,再上街买一点小吃,她吃得很舒服,现在,只好自己上街去喂嘴巴了.她爱吃零食的习惯,怀孕后有增无减.怎回事,老是觉得肚子饿,有时吃得不合适就吐,吐完又吃.从早到晚嘴不停地吃,也不觉得肚子涨.

早晨起来,刚吃了两个荷包蛋,半斤牛奶,不到十点钟,就饿得心慌,好在这儿一出门就是街中心,小摊小贩多的是.一碗豆腐脑儿刚下肚,口里酸辣味还没有消失,看见千层饼又想吃,再花两角钱买碗凉粉.吃了就顺着小饭摊转悠,转到十二点,再吃三两水饺.这时才觉得肚子涨涨的,就是腿有点困了,才慢慢走回家去.

回到屋子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目光的正前方恰好是她和顾青的结婚照,顾青笑得十分开心,一只手还搂着她的肩头.从照片上看,比她大不了几岁,爸爸妈妈真是死脑筋,硬说她找了个老头子.他们哪里知道她婚后有多么幸福,顾青对她百依百顺,处处体谅她,每月工资全部交给她,由着她花.顾青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穿衣服讲究一些,有两套开会应酬的服装也就够了.爸爸妈妈恐怕嫌他是二婚,二婚怕什么,只要他全身心地爱她就行了.爸爸妈妈倒不是二婚,又是同年等岁,还不是常常吵不完的架,斗不完的嘴.一个政治老师,一个语文老师,抬起杠来谁也不少说一句.

小孟一边在心里埋怨父母,一边又很想念父母,万一早产顾青不在身边,如果早点和父母和解了,有父母照顾,她还会如此孤寂吗?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是既可怜又可恨!妹妹来看过她一次,知道她已怀孕,难道她是自己偷偷来的,没有告诉父母?快一年了,双亲都不来看她一眼,她狠心的父母!此刻,她抑制不住对父母、弟弟的思念,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头.突然,她有些怀疑,为了顾青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是否值得!再过二十年,她才40多岁,顾青已是花甲老人了,会不会花白了头发,走在街上,真会像爸爸妈妈咒的那样,看起来像父女俩!

小孟自己也说不清,那么多年轻人喜欢她,结果她嫁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她为什么对顾青一见倾心,是她主动地接近他,吸引他,自愿投入他的怀抱,终于将顾青夺到了手.她那时十分得意,还觉着这才是女人的本事!眼下突然又觉得自己孤独无援,为了顾青远离父母,冷淡了朋友,如今,她真成了孤家寡人!生活中,她害怕的就是寂寞和冷清.无奈中,她拿出一本《可爱的中国》,一页还没有翻过去,就呼呼入睡了.

3

顾青进京之后,情绪一落千丈,开会时紧锁眉头,一言不吐,和以往小组会上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的顾局长判若两人.

外地来开会的熟人见了顾青不免问道:“顾局长,什么时候发表高论?我们都等急了1”

顾青只好摇摇头说:“唉,真糟糕,最近患了慢性咽炎,大夫要我尽量少说话,不得已嘛,这次来开会就带着耳朵听听.”

与会者明知顾局长用这个小小的谎言来遮人耳目,大家都看到他在尽力掩饰内心的不安,可不好深问.

只有顾青自己觉得,这次来开会,简直是遭罪.白天的时间好打发,到了晚上,心明眼亮,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偶然睡过去了,又是做不完的噩梦,常常惊吓而醒.这位任性的小媳妇孟艾艾,让他操不完的心,再说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想当爸爸的梦做了多少年了,千万别在骨节眼上出了差错.

以往,顾青够不上“开会迷”,可也是很迷会议的.有时,开会对他来说是一种休息,一种享受.只要不是他主持会议,他可以轻松好几天呢!吃的八菜一汤,住的宾馆,天天能洗个热水澡,晚上还有外国电影看,或者观摩某个剧院的新节目.别说会期一个星期,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觉得就过去了,他的口才就是在各种会议上磨练出来的.唯有这次开会,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尤其是小组讨论会,他简直心烦意乱听不进去.他忽然觉得本来两三天就可以开完的会,为什么要安排一周呢?比如繁荣歌剧创作的问题,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总不得要领.其实他以为提繁荣为时过早,首先得改变歌剧话剧上演不景气的现状.得下功夫组织创作力量写出好剧本来,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嘛,这些道理大家都清楚.没有新剧目,好剧目许多老演员、名演员实际上在待业,艺术团体里人浮于事的现象太严重了!只在会上空谈,那怕开上一个月的会,也无济于事!他忽然想起群众喜欢说的一句顺口溜:“国民党的税,的会!”税多成灾,难道会多也能成灾吗?

会议进行到第五天时,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他手里,他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迅速打开电报,果然不出所料,小孟提前住院了,催他速归.

再有两天会就结束了,他何必磕头不作揖!再用这个理由去请假,他忽然觉得难以启齿.顾局长人在会场,心猿意马,小孟如果和父母早一点讲和了,他还能如此焦虑吗?她身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好朋友,怎办呢!顾青的头都胀大了!他思来想去,脑子里忽然跳出沈如燕的名字,他还有脸给她添麻烦吗?有,因为如燕还深深地爱着他,而他对如燕也没有反感,他们好离好散,仍然是朋友,只要她知道他有了难处,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顾青越想勇气越足,刚刚散会,他连饭都没吃,就赶到附近邮局,发了两封电报,一个电报上是:孟艾艾,两日后返回,遥祝母子平安.另一个电报上是:沈如燕,小孟已提前住院,拜托大姐,你的朋友.

电报发出后,他的心情似乎安定了一些,在街上的小饭馆吃了碗面条,还特意要了一盘花生米,一杯葡萄酒,他心里默念着:上帝赐我个儿子吧,然后一饮而尽.

顾青既焦虑又兴奋,一杯酒下肚,真有点儿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劲儿,惚惚悠悠回到宾馆,倒头便睡.

他本想趁此迷糊劲儿睡个好觉,谁料头一放到枕头上反而格外清醒,大脑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似的乱翻腾.首先出现的是如燕接到电报后的心态,她真会帮他的忙吗?会不会一看到电报大为恼火,撕掉电报扔在纸篓里,嘴里还骂骂叨叨:“这个没良心的人,还有脸来找我!真该死!”然后抱头痛哭!或者,她拿到电报,沉思片刻,就去找安妮,两个人一块儿奚落他.想到此,顾青不由得颤栗了一下.多亏又出现了另一种情景,才使他不安的心又静了下来.如燕接电报后,立即从抽屉里取出5元钱,提着兜儿急急直奔医院.啊,燕子,你真好!可是小孟见了如燕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是顺产还是难产,她会不会又哭又叫呢!他脑子里简直像走马灯.当了几年局长,处理的繁难事情不在少数,平日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烦乱,直到又一个黎明的晨曦来抚摸他的时候,他都没有一丝睡意.

4

看来,还是顾青了解如燕.

如燕看到电报后愣神不动了,片刻之后才又恢复了思维.该死的顾青,为啥要给我发电报呢!反回来一想,别看他当个副局长,他生活中失去了朋友,他是个孤家寡人!不找她沈如燕还能找谁!再说小孟又和家里闹翻了,这一对儿真够呛!

怎么办,下午还有一个学习雷锋精神的座谈会,真不巧,还逼得她请假.

如燕看看手表,已到下午两点,她顾不得多加思索,打开抽屉拿出5元人民币,又照着镜子梳梳头发,提了个花布提兜儿,匆匆出了门,先去机关请了假,再到街上小铺里买了一斤红糖,一斤饼干,就急匆匆向××医院妇产科直奔而去.

如燕打听到孟艾艾在5床,就径直走进2号病室.5床空着,4床还是位大肚子,正经历着临产前的不安和躁动.6床已经生过了,平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两口子.

6床的产妇告诉如燕:“5床昨天一来就大喊大叫,护士一检查说早着呢,她昨晚上直哼了一夜,进产房都快五个小时了.”

4床问如燕:“你是她什么人?”

如燕说:“我是她的同志.”

4床又说:“怪可怜的,一问她爸爸妈妈,她就摇头哭泣,大概不在了,她男人又出差没回来!”

如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问4床:“你家里人呢?”

4床说:“他上街给我买饭去了!”

正说着,护士用轻便床推了个产妇进来了,如燕一眼就认出是小孟,如燕帮着把小孟扶到5床上休息.

小孟看见如燕有些激动:“大姐,谢谢你来看我!”

如燕啥话也不说,只给她缸子里倒了半缸红糖水递给小孟,小孟用胳肘支起来半个身子喝了几口红糖水.

6床急着问道:“哎,5床,你生的是男娃,女娃?”

小孟这时脸上才绽出一丝笑容:“是个胖小子,大夫说有7斤重!”

“怪不得这么难生,我的女娃才5斤2两,上产床一个多小时就生下来了!”

4床又翻了个身:“啊哟,肚子又开始疼了,怎办呀,我真害怕……”

小孟叹了口气说:“做女人就是受罪,看男人们有多轻松!”说得6床那位*志笑了起来.小孟又宽慰4床说:“别怕,我几乎疼死过去,还生了个大胖小子,说不定你也要生个大胖儿子呀!”

4床只顾蜷曲在床上哼哼,还嘟囔着:“要知道生孩子受这份罪,说什么也不要孩子,哎哟,疼死我了!”

如燕听到她们在埋怨生孩子的苦衷,心里不免羡慕这几位年轻的妈妈.受这点苦算个啥,她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她这辈子想受苦而不得,做个女人体会不到做母亲的艰辛,自然也就无从享受做母亲的幸福!

当她知道小孟生了个大胖儿子,不由得一阵喜悦,顾青盼望的儿子终于来到世上了!

如燕问小孟:“你还需要什么,我明天给你送来!”

小孟说:“不麻烦大姐了,你早点回去休息,顾青明天下午就坐飞机回来了!”

如燕听说顾青明天就能回来,如释重负,就把红糖和饼干掏出来放在床头边的茶几上:“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她出门前4床6床的产妇打了招呼.只有十多分钟的接触,4床6床的产妇也很喜欢这位大姐姐!

如燕离开产房之后,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做个女人,她永远不能体味到做母亲的滋味,她真有点儿悲哀.

第五章

1

一年一度的春风,又为院子里的老槐树添上了新枝嫩叶.女同志们换上了鲜艳的春装,生活的节奏里萌动着春的气息.

清晨,如燕照镜子梳头时显得那么无精打采,她看到自己额头上又添了细细的皱纹.融融春意可以使老槐树新生,难道日月的交替只能使如燕未老先衰吗?离异仅仅一年,她的感觉里仿佛是一个世纪,这滋味太让人心酸了!

唯一的寄托就是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和学习,工作的时间倒显得忙忙碌碌,读书的时候,翻过几页不知所云.

渐渐地,她悟出自己没有专长,没有事业上的追求,精神没有真正的依托.看起来仿佛谁都需要她,实际上并没有人真正需要她,她这种万金油干部谁都可以取代.下班后,在这间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待久了,心也仿佛那四堵墙似的生硬僵死.有时,就把当天的报纸从头读到尾,心里也难得泛起一点.这种死水一潭的生活已使她烦恼不已.以往有色彩有滋味的岁月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偶然想起来的时候,也会被生活这盘沉重的石磨碾得粉碎.

寂苦中唯一使她得到安慰的只有友情,一个人如果连朋友都没有,生活就会变成干旱的沙漠.的的确确,友谊是生活中的常青树,这株常青树为她的心灵撑起永恒的绿荫.有了真正的友谊,人才能战胜生活中许许多多的冷酷和虚伪.

如燕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安妮,听说安妮这次犯病比较重,引起了哮喘,已住进医院半个月了.安妮最喜欢吃她做的油酥饼,她要做几张送给她,她要到医院去看望好友.

如燕一边烙油饼,一边为好友的病牵肠挂肚,当她为安妮的疾病操心的时候,反而减轻了自己的苦楚.

这个安妮呀,她那不会打弯的性格害苦了她,这病的加重还是为了赵彬.说起来赵彬也没有错,他在党内会议上说了几句真心话,本来是党内应有的正常现象,怎么反而会遭到批判呢?也许像安妮说的,赵彬的顶头上司报复他,赵彬业务能力强,在群众中威信高而遭忌恨,谁让他那么倒霉,遇上一个鼠肚鸡肠的头儿呢!幸好没有给他戴上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只是党内批判了几次,把他A市出版局总编的职务调整为副总编.会上还说只作为正常的工作调整,不算处分.赵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感激领导上的宽大为怀,以后吸取经验教训就是了.

当然,这只是会上的表态,其实赵彬心里根本通不过.他曾在西北战场上和彭德怀总司令亲自接触过多次.深知彭总的英明善战,艰苦朴素的作风尤为突出,在广大指战员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他打心底深深地爱戴彭总.他把彭总这样的指挥员看作人民的英雄,民族的脊梁,了不起的将军.怎么会在庐山会议上反对呢?高级领导干部根据自己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对工作提出意见,怎么能说是反对呢?让他在会议上批判彭总,还要在思想上划清界线,死也做不到啊!他宁可接受批判也不改初衷.

赵彬在无法排解心中烦恼的时候,只好向爱妻安妮倾诉.谁料安妮一听就爆炸了.她指责赵彬:“你在战争中表现多么勇敢的,如今怎成了软骨头!”

赵彬本以为她会安慰自己,起码也会说几句宽心话呀,没料到她竟然说自己是软骨头,一时心中不悦,也不示弱:“你白活了几十年,现在斗争复杂起来了,你还是这么简单的头脑,真不该告诉你,幼稚分子一个!”

“好,你不幼稚,把你的总编降为副总编,明明是处分,还说不算处分,你还在会上感激组织上对你宽大为怀,你自己说说,你有多窝囊!”

“真他妈的头发长见识短!”

“你在外边受了气没处出,回家来向我撒气,最没出息的男人才是这样!”

赵彬不想和安妮继续争下去,一怒之下冲出门去了.

安妮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对和睦夫妻第一次吵得这么凶,安妮本来就咳嗽,一气之下,喘起来了.别人的气她可以容忍,唯有赵彬的气她一点也受不了,从此她的气管炎转成了哮喘型的.

赵彬在外边转了一圈,头脑冷静下来之后,很后悔刚才那样对待安妮!他在街上为安妮买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背心,A市气候变化无常,加件背心可以保暖.

赵彬走进门,见安妮爬在床头上大口喘着气,忙为她穿上新背心,扶她半躺在床上,为她身后垫了被子,抱歉地说:“安妮,我真混!”

安妮只是低头掉泪,她早就恼恨自己这种性子,她好后悔,赵彬在外边受了委屈,她又这么不理解他.她自己在生活中有一点不高兴,就拿赵彬出气,赵彬从来都是耐心地开导她,她真觉得对他不起,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也哽咽着说:“赵彬,我的确很幼稚!”

事后,安妮把这场夫妻间的争执向如燕诉说的时候,还觉得对不起赵彬.

如燕听了安妮的诉说,更钦佩赵彬.她不由得又想到了顾青,他的表现和赵彬完全不同.顾青在家里也说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批彭老总,他心里也尊敬彭老总,但他能在表态会上第一个发言表示要划清界线.还说,不论什么人,功劳有多大,只要反对,他绝不答应!顾青的发言还登了报,相比之下,他认为赵彬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人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她确信,安妮夫妇是她最倾心的知己,在失去顾青的痛苦中,安妮夫妇为她苦涩的生活带来多少向往,为她平庸的生活增添多少色彩.

2

下午三时,如燕准时进了病房,在众多的病人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安妮,她穿了件枣红色的毛衣,赵彬在一旁为她剥橘子.

安妮看到如燕真有点儿喜出望外,赵彬忙站起来把小凳让给如燕.

如燕打开提兜:“看,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赵彬说:“大姐心眼实,这么多的油酥饼,她能吃得了?”

“把你这位陪人也算在里边,你那饭量我能不知道!”

赵彬笑着说:“大姐,太谢谢你了,你先陪安妮一会,我正好出去买几个梨.”

安妮拉着如燕的手:“大姐,我已经不喘了,大夫说再巩固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哎呀,我还不知道这种病会这么麻缠!病根太深了,当初真不该让你冒这个险,人常说,不听老人言,必定受可怜!”

“别说了,大姐,这事怪不得你,都怪我这种急性子!”安妮立即转了话题,“我看见你又瘦了,咱们才是中年,就成了这样子,大夫说要好好锻炼,增强体质,预防感冒,还要避免生气.这次出院后,我一定要锻炼身体,大姐你也要保重身体呀,外地好多老战友很关心你的生活!”

“安妮,你别只给我说好听的,我这些年和外地老战友们不来往,谁还会关心我呢?”如燕摇摇头,“不会有人记得我,我又不是什么名演员.”

安妮笑微微地望着如燕:“今天没时间和你细说,过几天我出院了,你到我家来,我和赵彬再慢慢告诉你,看看你,才四十多岁,就打扮成老太婆的样子,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灰.看看人家外国人,越老越穿红,你看赵彬为我买这件红毛衣,穿着好看不?”

如燕说:“你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我早就没有心思打扮了!”

“大姐,你陪我在走廊里散散步,我不能老躺着,越躺越没精神.”说着安妮就下床了.

两位好友在走廊里散步的时候,安妮突然问起顾青的事:“大姐,按小孟说得预产期,他们的小孩已经生了,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

如燕打断了安妮的话:“咱们再不要说他们的事了,我不爱听!”

“好,大姐,我就喜欢你这样!”

其实如燕是为了回避自己的难堪,他不愿意让安妮知道顾青发电报让她去医院看望小孟的事,那是她难以为情的苦衷啊!

3

光阴荏苒,顾青的儿子就要满月了.这些日子,小孟每天抱着儿子爱不释手,儿子越长越像妈妈了.她端详着儿子的小鼻子、小嘴巴和大大圆圆的眼睛,想象着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一边抿嘴笑着.

人们的生活境遇不同,有的女人生一个孩子就成了中年妇女,皮肤憔悴,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而有的女人生孩子后反而越发滋润,越发妩媚动人.小孟就属于后者,这功劳得归于顾青.

顾青从京返回的当天,就托人找到了一位能干勤劳的老太婆来为小孟守月子,又买了一百多个鸡蛋,几只母鸡,至于下奶的鲫鱼汤和猪蹄汤就没有断过.一天四五顿饭,几乎喂一次奶就一顿饭,小孟也顾不了保持自己窈窕的身材,一个月竟长了九斤.一下子竟成了体态丰腴的.

每天早上睡到太阳下来才起来,坐在被窝里吃完了两个荷包蛋才下床梳头洗脸,照着镜子欣赏自己的鸡蛋脸型快要变圆了,一种满足快乐的心境始终伴随着她.

门帘一挑,顾青猫腰进来了.只要不在外边开会,他就利用课间操休息这一刻钟溜回家来看儿子和媳妇.

顾青进来时,小孟正敞开怀为儿子喂奶,顾青坐在小孟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的小嘴奶汁,一边赞许着:“我的儿子真有福,两个把他喂得又白又胖!”

“你儿子是个大肚汉,刚才还是又憋又涨的奶叫他吸成软布袋了,你来摸摸!”小孟撒娇地指着自己的一个空奶子.

顾青正欲伸手去摸,刚好张妈拿一叠洗净晾干的尿布进来了,他伸出的手在儿子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摸着,还叮咛小孟:“喂过奶快把衣服扣好,小心感冒了!”

小孟笑地掩住了大襟衬衫.

张妈把干净尿布放好,又把一大堆湿尿布放在盆子里端出去了.

顾青爬在床边,一眼盯着睡熟的宝贝儿子,不舍得走开.隔壁机关里上班铃声又响了,他不得不走了,又叮咛小孟:“儿子一睡你就抓紧休息!”

小孟忙喊住顾青:“你急什么,迟去几分钟怕啥,你说说,后天就要过满月了,要不要请谁来呢?”

“按你的意思办吧,要不要请儿子的外爷外婆、舅舅小姨来呢?”

“请他们干啥,他们月子里也不来看我一眼!”

“你妹妹不是送来了六十个鸡蛋吗?这也算是二位老人的心意呀!”

“那算啥,还不顶两旁外人,不请,就看你有什么人要请?”

顾青听出小孟的话外之音,他偏不接茬儿:“我去上班,晚上回来再商量.”话音未落,已经跨出门去了.

4

儿子满月对于做父母的人来说,算是家庭里一个盛大的节日,恰好又遇到礼拜日,顾青既没有会也不要去上班.

黎明的晨曦刚刚为窗帘涂上一层亮色,顾青听到张妈生炉子的声音,伸伸懒腰也坐了起来.这一个月他几乎天天黎明即起,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他正欲穿衣服,小孟一只胳膊过来把他按倒:“今儿礼拜天,多睡会儿,窗子还没有大亮呢!”

顾青就趁机钻进小孟的被窝里,用膀子搂着她:“今天儿子满月,你劳苦功高,我要为你好好做顿饭吃!”

小梦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随便吃一点,一个月子我天天鸡呀肉呀,你看我胖成啥了!”

“为了儿子吃奶,你就得吃好,胖怕什么,我就喜欢你这样胖!”顾青正抚摸着小孟宽宽的绵绵的脊背,儿子呱呱地哭起来了.小孟赶快转过身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把奶头塞进儿子嘴里,儿子不哭了.顾青的大半个身子被晾出被窝,他索性穿好衣服,下床后先把一盆子湿尿布端出去让张妈去洗,嘴里还喃喃着:“小东西一夜还尿这么多!”

顾青在院子里做做深呼吸,踢踢腿,甩甩胳膊,活动一下筋骨,然后才去厨房给小孟打了两个荷包蛋,又搅和了一勺红糖,才端给娇妻.

小孟搂着儿子又睡了,他怕惊醒她,悄悄把鸡蛋放在床头茶几上,盖上盖子,轻手轻脚又出了门.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以往的顾青在家里是伸手掌柜,不仅衣服有人洗,连洗小手帕也归如燕了,吃饭有人端来,自己坐在沙发上大腿翘在二腿上,眼下,那种大丈夫的派头无影无踪了.小孟怀孕后别说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连小孟的衣服也得帮着洗,有时难免心里烦躁,再烦也得忍着,一旦惹恼了小孟,她撒起泼来,又哭又闹,天呀,他可惹不起.如今,小孟又给他添了儿子,他心里喜滋滋的,月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小孟,让她吃得有滋有味,穿得鲜艳合体,只要把儿子带好,他什么都乐于干,而且越干越有精神,抱怨的心态改变了,不干活还坐不住了.顾青才发觉他已被小孟变成了贱骨头!

直到太阳温暖的光线穿过玻璃在地上洒了一片亮丽的影子,小孟才穿衣服起来.今天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新毛衣,胸前还绣着两朵小菊花,黄格子衬衣反着大领,一条藏蓝色的哔叽裤,紧紧地裹在腿上,她的体态既丰满又匀称.她仿佛听人说过,女人第一胎生男孩,会变漂亮的.她在镜子里笑地欣赏着自己的变化,待吃喝梳洗完毕,她又抱起了小宝宝坐在玻璃窗前晒太阳.

张妈从外边买菜回来,手里拿着两套小宝宝服,放到床上,对小孟说:“收发室的同志让我捎回来的.”

顾青忙拿起来打开仔细看看,一套是外爷外婆捎来的,是百货店里买的一身红色童装.还有一套,他一眼就认出如燕亲手织的蓝色小毛衣、毛裤,顾青认出那是他曾经穿过的旧毛衣改织的,难为她了!

顾青略带不满地对小孟说:“我建议请外婆外爷来,你反对,你看,他们给外孙送来一套小衣服,说明他们记着今天满月的日子.”

小孟不以为然地抿嘴笑笑,又问:“那套衣服是谁送来的?”

“你自己看吧,里边有字条!”

“你念给我听嘛!”

顾青伸出手接过小宝宝:“来,叫我抱儿子晒太阳,你自己去看.”

小孟把两套衣服拿在手里对比着,外爷外婆的衣服里写着:祝小宝宝长命百岁!沈如燕的衣服里写着祝小宝宝健康成长!她看了一会儿说:“咦——,还是旧毛衣织的,顾青,你说,孩子该喊她什么,是姑还是姨?”

“当然只能称呼阿姨!”

“主任也怪,打电话请她来吃饭,她说忙着,能把衣服送到收发室,还不进来坐坐!”

顾青又一次岔开了话题:“啊,我的小儿子,从今天起该有个名字了吧?”

“你别打岔,这套红衣服肯定是我妈妈亲自挑选的,字是爸爸写的,大约是弟弟或妹妹送来的,也真是,他们都不进来看看,难道我会吃了他们不成!”

顾青仍在转移话题:“你说儿子叫大春好不好?”

小孟急了:“你真是,《白毛女》里不是有个大春,你演了几年《白毛女》里的杨白劳,怎么老忘不了那戏里的人呢!”

“大春很好听,我们儿子生在春天!”

“生在春天就叫大春.不好,我看叫小菁,上边草字头是我的艾字的头儿,下边是你的青字,咱们一人一半儿.好不?”

“小菁,有点儿像小姑娘的名字!”

“那怕啥,咱们就叫他菁菁,等长大上学的时候,再好好起个大名.好不好?”

“好,只要你喜欢就行!”

小孟伸出手对儿子说:“来,菁菁,叫妈妈抱!”

小孟接过儿子,在地下来回踱着,嘴里喃喃着:“我的小菁菁,快快长大,长大了要超过你的爸爸,当大官儿……”

顾青在一旁被逗笑了,他说:“长大了不要,当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那才叫有出息!”

小孟歪着头大声说:“不.当什么也不好,就要当大官儿,我老了还要享儿子的福!”

她的神态惹得顾青又一阵哈哈大笑,小孟也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第六章

1

院子里的老槐树一身新绿,年复一年,老槐树的生命力还是那么旺盛,如燕打开窗户,初夏的风多么凉爽宜人.如燕这些日子,常常凭窗望着院子里换上新绿的老槐树,邻居家门口的石台上还有几盆盛开的月季花,红的、粉的,煞是好看,她也奇怪自己居然有心思欣赏起花来了.

如燕快速地扫地抹桌子,这些日子,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她并不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家务活什么也难不住她.她需要锻炼独立生活的意识,像安妮说的要自强自信.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的凉衬衫.早晨还有些凉意,又穿了一件天蓝色的薄毛背心.照镜子梳头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无老态.人的心情好不好,仿佛真可以改变自己的容貌.

昨晚她就蒸好了一笼豆沙包儿,安妮喜欢吃,蒸了那么多,准能让他们夫妇饱餐两顿.她这位大姐还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家常便饭做得顺口罢了.

如燕围了一条橘红色的纱巾,提了满满一兜子豆沙包子离开了家.

路上,她突然想起了过去在陕北农村演出时,曾访问过的一些模范妇女,他们的丈夫有的在前方打仗,有的在革命战争中牺牲了.她们自己除了地里的劳动,又要抚育孩子,还做军鞋送公粮,顽强地顶着生活的重压,成为众口称赞的模范军属烈属.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专门为她们慰问演唱,这些日子她又在报刊上读到一些知识妇女,有的一辈子独身,献身某种事业,做出很大成绩.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支撑点.人不能只为某个人活着,她应当寻求生活中更有价值的东西.

安妮曾经说她是爱情至上,看来朋友的批评还是中肯的,虽然有些逆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过革命战争锻炼的女同志,最近才承认在感情世界里,她原来这么脆弱.在深深的苦海中,她才明白人的心理情绪对自身的精神境界有着奇特的影响.

2

安妮着一身浅灰色的长袖连衣裙,上身还加了那件墨绿色的毛背心.刚洗过的头发黑油油地披到肩头,使她显得端庄秀美.她躺在一个竹藤椅上闭目养神,赵彬在地上来回踱步,时而背诵着小川和闻捷的短诗.赵彬在延安时和这二位诗人认识,他喜欢他们的诗,他自己也喜欢写诗,只是写在一个小本子里,从未公开发表过.

同时代人的抒情诗,常常引起他们的共鸣.

安妮说:“赵彬,把你的诗背一首给我听听.”

赵彬难为情地一笑:“我那算什么诗,只是胡诌.”

“你有几首小诗挺好.为啥不寄出去发表?”

“不行,我自己通不过!”

安妮忽然站了起来,用演员朗诵的口吻背诵起来:“什么是幸福/那是两颗恋人的碰撞出火花的时候/那是两双传情的眼睛不需要语言的时候/那是为心爱的人默默经历苦难的时候/那是风雨泥泞中相依相伴的时候/真正的爱情不需要山盟海誓/只要那颗爱心永不疲倦永不衰老!”

安妮富有感情的声音,使赵彬听得大为动情,他没有想到安妮的声音会使这首不起眼的小诗如此动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安妮,你只看了一遍,就记得这么清!”

安妮说:“你写的爱情诗,我当然过目不忘了!”

他俩说得正热火,虚掩着的门被如燕推开了:“哈,两口子说什么说得这样亲热!”

“啊,如燕大姐,我们在等着你呢!”安妮惊喜地拉住了如燕的手,接过了口袋看看又笑地说:“大姐真好!赵彬你看,这一兜儿豆沙包子!”

赵彬接过提兜送到厨房去了.

安妮每次见到如燕都十分开心,今天又有好消息告知她,早就等不及了,若不是赵彬要她等吃过午饭慢慢说,依她的性子,如燕一进屋子,就会开门见山的.此刻她只好先递给大姐一杯水,又说:“大姐,你看起来脸色挺好,近来,精神好多了!”

“这得感谢你,你几次谈话把大姐的心说宽展了.我也想通了,人总得为自己开开心呀!”如燕说着脱掉列宁装外套,露出天蓝色的小背心,加上她走路太急,脸色发红,的确年轻多了,安妮欣赏着如燕:“大姐今天好漂亮,年轻了十岁!”

“还不是老样子,哪有你这么时髦,漂亮!”

“大姐,我也是为你高兴嘛,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别拿大姐开心了,我这辈子再不倒霉就算福气了,哪儿会有喜事?”

安妮早已忘了赵彬的叮咛:“大姐,你不信?好,我让你亲眼看看!”说着就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如燕.

这时赵彬恰好从厨房出来,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笑着摇摇头.

安妮望着赵彬低声说:“这么好的消息,何必要等到饭后再说!”

赵彬干什么事都喜欢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安妮这位急性子夫人常常打乱他的设想,他只对如燕说:“你坐下来慢慢看,这可是你后半辈子的大事呀!”

如燕拿到信之后,不由得心儿猛跳.她有一种预感,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先看了信的末尾,果然是侯健的信.她只觉得脸一阵阵发热,为了镇静自己,她喝了杯水,坐在桌前,仔细读了起来.

安妮借机到厨房准备饭去了.

赵彬躺在竹椅上,佯装闭目养神,其实他在观察如燕.他从她读信时的局促不安的神态里,感受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

这封信,如燕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她常常地叹了口气,调过头来问赵彬:“你们一直保持着通信?”

赵彬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我们有好多年都不来往了.自从你和顾青离异之后,安妮才开始打听侯健的情况,才知道侯建个人生活也是很不幸的!”

如燕也很同情侯健的处境:“这都是人的命运!”

安妮恰好从厨房出来了,一边擦手一边说:“大姐,我也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燕佯装生气:“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是说侯健像我一样都是悲剧结局!”

安妮毫不退让:“那不见得,悲剧也可以转化嘛,大姐,我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延安的时候,侯健一直喜欢你,而你选择了顾青,为这,咱俩还闹得不愉快呢!”

如燕说:“就是的,年轻的时候就没有缘分,阴差阳错,各人转了这么大的弯子,还能走到一块吗?”

安妮急切地拉住了如燕的手,:“怎么不能,天下的事就这么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千里姻缘一线牵嘛.”

如燕拍拍安妮的肩头:“唉,你们别做好梦了,我已不是当年的沈如燕了,我已经成了老太婆了!当年的黄历早已经翻过去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两口子的好心我领谢就是了,这话再别说了!”

赵彬这时才插了话:“如燕大姐,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你也得好好理解侯健同志这封信的用意.他信上那么认真地写了他和那位女演员的感情演变过程,完全是为了给你看的.侯健看起来仿佛很风流,实则人很诚实,是他不能容忍妻子对他的不忠,主动提出离婚的,他们的女儿也看不惯妈妈的作风,才选择了爸爸!”

安妮又补充说:“侯健等了那女演员三年,那女演员迷上了安娜·卡列尼娜,想过一种既有丈夫又有情夫的生活,你想想,侯健能受得了吗?

如燕显然陷入了沉思,内心矛盾的冲突犹如一场般猛烈.侯健的信写得那么坦诚,他在婚变后心情一直不好,没有心思再.自从知道如燕遇到不幸之后,他才动了心.他的感情真挚,他多想见见如燕,邀请如燕去上海.她读了侯健的信之后,心里一直难以平静,只是她有点儿胆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思考再三,她只说:“侯健比我还好一点,他有个女儿作伴!”

安妮说:“满炕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这是老百姓几千年生活的经验总结.一个家里失去了主妇,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赵彬说:“如燕大姐,我听说单位让你去上海出差,你还在犹豫,我建议你尽快去一趟上海,不然侯健准会找机会来A市看你.”

这正是如燕此刻心神不定的事儿,她单位领导对她十分关照,这两年凡是到外地出差的机会首先让她去,去年她放弃去广州,今年她还想放弃去上海,她心情不好,外出又有什么意思呢?看了侯健的信,她倒作难起来了.

安妮见她二心不定的神情,忙说:“简直是天公作美,大姐,你一定要去上海,啥时走,我想办法通知侯健!”

如燕不由得莞尔一笑:“看把你们俩急成啥了,我再认真思谋一下再说!”

赵彬说:“你就别三心二意了,下决心去吧,要知道在人生的许多路口上机不可失呀!”

安妮看到如燕脸上绽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一把搂着如燕的肩头:“大姐,我太为你高兴了,我的好大姐,你终于开窍了……”

“安妮,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说出去,你大姐怕人家笑话,你也别先通知侯健,我去不去上海,以后再说!”

赵彬说:“好呀,这种事朋友们只能起一点促进作用,关键还是当事人呀!”说着看看表,“呀,安妮看看啥时候了,还不给大姐开饭?”

安妮飞快地到厨房端出来西红柿鸡蛋拌汤,炒土豆丝,凉拌豆芽,还有一盘豆沙包子,三位朋友欢欢喜喜地端起了饭碗.

3

如燕把去上海的车票装在一个小皮夹子里,手头上的几件事都处理完了,把办公室的章子也交给了另一位同志.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自己下了点挂面喂饱肚子,家里还有什么可安排的呢?什么事也没有.她忽然想起过去读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中李有才的生活,锁住门饿不死小板凳.眼下,她不也是这样吗?照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带着凄苦的微笑,她忽然发觉自己头发长了.平时,她舍不得上理发馆,这次,决心破费一下,来到了A市有名的大上海理发店.

一位老师傅和蔼地接待了她,一边为她洗发一边问她:“侬(你)剪剪短还是烫烫啊?”

如燕没有想到要烫发,就说:“剪剪短就行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烫发?不好看吧!”

“哪里,你这种年纪烫发才好呢,你的脸型也适合烫发,再说天气热起来了,烫烫发也凉快!”老师傅讲得十分恳切.

“是不是很费时间,我傍晚还要上火车呢!”

“快,快,一个多小时就好了!”老师傅说着就放快了动作,他招招手,一位姑娘就端来了一盘发卡,帮着把她的头发剪短,一小卷一小卷的卷起来.

如燕生平第一次烫发,她心情有些激动,由于老师傅的态度感动了她,她才做了这么大胆的尝试.顾青曾劝过她烫发,她舍不得花钱,又怕样子怪人家笑话.今天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难道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还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一个多小时后,她重又坐在镜子前,看到头发变成了大卷的波浪形,待到师傅定好了发型,她忽然觉得自己变了样子,脸上也放出青春的光泽!女人们头发上还有这么好的文章呀,这几年她几乎忘记了女人该打扮的事了!

如燕付了钱,向师傅道了谢,走出大上海理发厅,仿佛走路都有了精神.路上的行人不断有人回过头望望她,真有意思!

“燕子,燕子,”她正走着,听到有人轻声唤她,这声音让她心里发颤!她慢慢回过头来,看见顾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她,怎么这样巧啊,她今天并不想见到他.

顾青望着一身毛蓝布衣服的如燕,又仔细端详她改变了的发型,仿佛既陌生又新鲜,他笑容可掬地说:“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你烫了发显得很精神!”

如燕脸上现出微微红晕,她今天有点儿讨厌顾青脸上的笑容,忙转移了话题:“你今天专门来上街采购?”

“我去车站送了位外省的客人,顺便买了点奶粉、奶瓶、白糖!”“怎么,刚过一百天,奶就不够吃了?”

“不是,小孟的奶子多得很,她嫌晚上休息不好,要断奶,让阿姨晚上带孩子,喂奶粉.”

如燕没想到还有这么自私的妈妈,夏天里断奶,对孩子多不好!但她绝不愿涉及顾青和小孟之间的事,立即又转了话题:“顾青,我今天去上海出差,还有些事要办,再见!”说着连手也没握一下,转身就折向另一条胡同里去了.

顾青愣在那儿看着如燕匆匆离去,如燕要去上海出差的消息并未引起他的关注.小孟要给孩子断奶的事使他不胜心烦,他为儿子买了上好的奶粉、白糖,快快地向家里走去.他隐隐觉得如燕这次见到他和以往不同,板着脸不想和他说话,走得好匆忙啊!

4

从A市到上海的直达车,徐徐进站了.

旅客们拥挤着向车门口走去,如燕反而不慌不忙,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提包,仍然坐下,用手指梳梳头发,再看看自己这身打扮,天蓝色衬衣,黑色西裙,红凉皮鞋,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稍稍镇静了一下,才把头探出窗外.啊,她一眼就看见了侯健.他穿着白绸衫,咖啡色裤子,正在站台上东张西望,好心的安妮果然发了电报,如燕尽管有点儿难为情,还是伸出胳膊向侯健招呼,喊道:“老侯!”

侯健究竟是作曲家,有一副音乐家的耳朵,从声音捕捉到了如燕,立即向她跑了过来.

侯健喘着气说:“你等等,我上车去接你!”

“不用,我只有一个小提包,我自己下来!”如燕急忙走向车门口,先把提包递给侯健,侯健又伸出另一只手拉着她下了车.

侯健把如燕的手握得很紧,两人谁也不开口,四只眼睛笑眯眯地对视着.如燕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她说:“老侯,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侯健说:“你变了很多,变得更有风韵了,我想象中的你就是这个样子!”说着就拉着如燕向出口走去,仿佛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夫妻.

如燕有些不好意思,把手慢慢抽了出来.

出站后,侯健领她上了公共汽车,车上人很多,侯健怕把她挤倒,赶快用臂膀搂着她的肩头.

如燕很是责备自己,只当是老战友见面,为何心情如此紧张,连窗外的景色也顾不的观赏,只模模糊糊觉得高楼林立,街上人也很多,整个一个陌生环境,只有紧紧地依偎着老侯,才感到亲切和安全.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就到了侯健的家.房子不算大,在三楼上,一大一小两间房,一个小小的过厅,茶几上一束鲜花很惹眼,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大屋子里放一对沙发,侯健请她坐下,又倒水又端水,显得热情而兴奋.

“你别把我当客人,我自己来.”如燕自己端着脸盆进了厨房,厨房虽小,井井有条.侯健也跟了进来,指着案板上小盆里的肉馅说:“我记得你喜欢吃饺子!”

如燕笑了,侯健真是有心人,一次在文工团包饺子时,她曾说自己喜欢吃饺子,他倒记在心里.那时候,侯健擀饺子皮快极了,能供三个人包.

“老侯,你的女儿呢?”如燕岔开了话题.

“她们学校离城很远,每个礼拜天才回来,我把你来的事告诉了她,明天就可以见面了.”

“你真不简单呀,又作曲又搞家务!”

“是呀,上帝怜悯我,就把你送来了!”

“我是来出差的.办完事还得回去.”

“来吧,咱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好吗?”侯健说着就擀皮儿让如燕坐在对面包饺子.他又接着说:“如燕,今晚就别走了,我这两间房由你选,住哪间都可以.还能为你们单位节约点出差费,你不是很会为公家精打细算吗!”

自从踏进侯健的家门,一种温馨的气氛使她紧张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此刻听到侯健留她住宿,而且说得那么亲切自然,反倒让她有些作难了.

如燕笑地望着侯健,她喜欢他脸上诚实、憨厚的笑容,她没有想到已经是音乐家的侯健,说话还是那样直率.真是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侯健虽说两鬓添了几根银丝,可面色红润,眼里充满着智慧和谦虚,一头浓发向后梳去,一派音乐家的风度.只是个子比顾青矮了点,体格很匀称.她有点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要想起顾青呢,为什么要拿他俩比高矮呢!她仿佛觉得自己对不起侯健,就反问他:“老侯,你怎么什么话都不问我,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你怎么对啥事都那么自信,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我们分开多少年了!……”

侯健打断了她的话:“如燕,别说了,咱们俩还需要重新了解吗?咱俩的事本来就不复杂嘛,你何必有那么多心理负担!我的心思还要问吗?现在生杀大权在你手里.”

“老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如燕了,我很难相信你还会喜欢我!”如燕停下了包饺子,静静地望着侯健.

“如燕,我这人死心眼,从小喜欢音乐,年纪越大越迷恋了;在爱情上尤其如此,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侯健一边飞快地擀皮儿,一边望着如燕,他的话情真意切,如燕心里暖融融的.

“老侯,我已经是半老婆了,又不会生孩子,你得考虑好,我可是再也经不起打击了!”

侯健这才停下擀皮儿,拍掉手上的面粉,走到如燕跟前,两手搭在她的肩头,端详着她的脸:“如燕,我看你不只不显老,而且越发光彩照人了!”

如燕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她没有想到和侯健相会竟如此暖人的心窝,她把脸埋在侯健胸前动情地说:“你说得可是真心话?”

“我对你从来就是一片真心.”侯健说着就紧紧地拥抱了如燕.

如燕又慢慢地挣脱了侯健的拥抱,赶快去包饺子,以此来掩饰心中的激动和恐慌.当她看到侯健果然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时候,心里又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侯健,你知道我是个很软弱的人,我老是思前想后,二心不定!”

侯健望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如燕,我看出你心理负担很重,你是不是感情上还对顾青舍不下,我不勉强你,我可以等你!”

“不,不,我早就不愿见他了,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开心.”如燕说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如燕,我不愿意看到你这样难过,我要你开心,我要你高兴.今天,老朋友见面,我要你见识一下我的本领,包好饺子,我给你烧鱼、做虾,我要好好款待你!”

如燕看到侯健不只是心直口快,而且还这么善解人意.想到他做饭也这么麻利,四个菜轻轻松松就端上桌子,她手上也来了一股灵气,飞快包好了饺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侯健还斟满了两杯橘子酒,笑地和她碰杯,然后两人都一饮而尽,仿佛千言万语尽在酒杯中.许许多多不便启齿的话儿就用眼神来传递,一顿普通的水饺,把他俩吃得神采飞扬,满面春风.

吃过饭,侯健打开了唱机,一曲优美的陕北民歌《兰花花》的旋律在屋子里荡漾.接着,侯健又用小提琴为她演奏了一曲《小夜曲》.

侯健把他的情和爱献给了音乐,此刻又用音乐来表达他的情和爱,他是那么专注那么陶醉!如燕心中爱情那根弦又被拨动了,她真想去吻侯健,全心全意投进侯健的怀抱.可是她缺乏勇气,她仍然坐着呆呆地望着侯健.和顾青的婚姻受到那么大的刺激,再去嫁人,走出这一步太沉重了!仿佛几千年的传统思想一股脑儿压在她的身上,使她步履维艰!

晚上,她谢绝了侯健的挽留,提着小包儿去找了个小旅馆.第二天,侯健带着女儿婵婵一块去看她,婵婵亲热地喊她阿姨,送了她一块有香味儿的手帕.侯健开会去了,婵婵陪她玩了一天.她很喜欢婵婵,她如果能有个女儿相伴该有多好,如燕从来没有这么心事重重,她仿佛在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上举步不前.

火车一声巨响简直像绞着她的心,她要离开上海了.她望着车窗外侯健企盼的目光和遥遥祝愿她的双手,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想到自己和侯健这样难舍难分,她仿佛真的爱上了侯健,可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不敢一下子跨越这道心理障碍——第二次结婚真的会幸福吗?

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怎么会那么刺耳,仿佛碾在了她的心上.

5

如燕打开了门,迈进自己冷冷清清的家.这也算家吗,她回来做啥,她为什么还丢不下这两间死气沉沉的空房!

如燕仍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开会、学习,一条无形的线老是把她的心牵到了那个繁华的城市里那个小小的家里.她耳边老是响着优美的旋律,眼前老是侯健忙忙碌碌的身影、连她自己也吃惊了.有人说,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真正的爱情,不是吧?她分明产生了第二次爱情,而且爱得强烈胜过了初恋.只有她心里明白,爱情依然会在半老徐娘的心中点燃起青春火焰!她不得不承认,只有短短两天的接触,侯健征服了她的心!

出乎她的意料,她回家的第五天,就收到婵婵的来信,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啊……

亲爱的阿姨:

这几年来,我常常背过爸爸流泪,我不忍心看到我的好爸爸孤身一人,没想到自从你到过我们家之后,爸爸完全变了.他整天笑地站在阳台上望着阿姨去的方向,他开始重新布置自己的家,还请来匠人把墙壁粉刷一新.我心里明白爸爸是在准备迎接阿姨.但是我们谁也不把话说出来,害怕飞来的幸福会消失!说心里话,我很喜欢阿姨,我看见你,就像见了自己最亲的人.我感谢你给我和爸爸带来的快乐,我等着阿姨的喜讯,让我们的家重新生辉!

爱你的婵婵

如燕读着婵婵的信,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这父女俩的一片真情早已溶解了她冰凉的心.她此时此刻恨不能长两只翅膀飞向上海.

如燕终于从抽屉里取出信封信纸,拿起了笔,写下了开头:亲爱的婵婵和侯健,下边该怎么措辞呢,她又踌躇起来.

正巧这时候,安妮进门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如燕一见安妮,心里的话冲开了闸门,一切的一切都向好友倾诉,然后把婵婵的信递给安妮.

婵婵的信不只激励着如燕,也深深地感染着安妮,她甚至不满地望着如燕:“大姐,你还等什么?你还要什么?”

如燕指着桌上摊开的信纸:“这不,我就准备写封回信呢!”

“写信多慢,干脆发个电报,让他们父女早一天安心!”急性子的安妮又出了个好主意.

“电报怎么写?”

安妮仿佛比如燕还着急,她拿过了笔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燕南飞.

如燕看着“燕南飞”三个字,开心地笑了,她打心里佩服安妮的智慧和勇气:“好,就按你说的办,那请你陪我一块去邮电局去发报.”

二位好友手挽手欢欢喜喜出了门.

神奇的爱情之弦啊,你为世界弹奏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不是结尾

生活的车轮并非直线朝前的,有时也难免后退或陷入泥沼,人们的命运也是多变的,常常受制于时代的风云变幻.

随着时间的推移,燕子南飞了.如燕栖息在侯健这棵大树的枝头,一家三口和谐愉快,即使在“”的风浪中,这只小船也只是颠簸了几下又驶入平静的港湾.

赵彬和安妮这对相依为命的夫妇,在十年灾难中相互搀扶着抵制狂风的袭击,赵彬利用漫长的靠边站的日子里,写出了一部反映战争题材的小说.风暴过去后,他又恢复了总编的职务,他的长篇小说也和读者见面了,而且引起广泛的好评,安妮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和毅力.安妮在“”中一直和造反派对着干,落了个铁杆保皇的罪名.“”结束后,搞民意测验推举新的领导人选时,她得票最多,终因领导层对她看法不一,未得到提拔,领了一顶处级干部调研员的帽子发挥余热.

动荡中,受到冲击最大的当然是顾局长了,几次挂着走资派的牌子上街游行.小孟开始哭哭啼啼怕得要死,后来突然一反常态,贴出大字报要和顾青划清界线,还提出要和当代陈世美离婚!在四面楚歌的包围中,顾青在牛棚里真有些痛不欲生,终因一双可爱的儿女像阳光似的温暖着他的心窝,他才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

小孟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娘家,当初反对她嫁顾局长的父母,此时坚决反对她离婚.他们用天地良心、因果报应种种道理劝她忍耐,小孟才未去法院起诉.久而久之,奈不住寂寞的小孟又有了外遇.眼下乱成这样,谁管得了谁呀!

风浪过去之后,顾青不只官复原职,而升为正局长了.这是小孟始料不及的.她又摆出了局长夫人的姿态,领着一双儿女笑地回到顾青身边来了.

顾青虽然耳闻小孟的风流所为,免不得叹息一番.一看到这双宝贝儿女,脸上便绽开了笑容.他的儿女还小,不能失去妈妈.“”中经历了太多的屈辱,心地变得宽厚了许多的顾局长只有接纳孟艾艾.只是夫妻生活中失去了春、夏、秋三季,多在冬季里徘徊,过着一种俗话说的“米面夫妻”的生活.

顾青在寂寞中偶尔想到了如燕,恍如隔世.他也知道燕子早已飞到温暖的地方去了.他终于明白了,人的一生本来就会有许多遗憾,十全十美的事只能是人的想象罢了.

1991年4月初稿

1993年5月二稿

1994年4月三稿于西安雍村

作者简介:贺抒玉,本名贺鸿钧,陕西省米脂县人,1928年生,著名作家,原《延河》杂志副主编、编审.结集出版《贺抒玉文集》三卷.曾获全国文学期刊编辑荣誉奖,西安市《女作家奖》,陕西省首届《炎黄杯》优秀编辑奖.

(责任编辑:雷鸿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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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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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爱情的疼痛美学 我18岁时,爱上一个眼眸黑得发蓝,头发黑得发蓝的女子 她大我5岁,对愣头青不感兴趣,当然是嘎嘣脆地拒绝了 真是枉费我少年心机啊,记得当时借了一本傲慢与偏见给她,表白爱情的两个段落,一处夹了书签,一处折.

6、 成年人的爱情童话再读《小王子》 第一次写书评,是在大二时期,那时候学校布置了任务,要求文学院每个学生每个学期至少看十本书,并在期末上交一篇书评 接到任务的我,随手在室友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本书就是小王子 我迷信地想,一定是某种机缘巧合.